书城历史粉色官场:晚清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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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真实与虚构

岑春煊晚年寓居沪上撰写自传体回忆录《乐斋漫笔》,其中有这么一段话:“是年(1928),原配刘夫人于湖北旅次病故,长子德固殉焉。初,德固以旅捐移奖得主事,于辛丑补行庚子科中式举人,即奉母入都会试。行至武昌,刘夫人忽病,竟不起。德固痛母情切,毁伤灭性。经两湖总督张公之洞奏请旌表,虽一节之行,亦蒙恩奖。而余以老怀当此,情何以堪。由是疾患侵寻,筋力锐减,加之劳心国事,无暇养息,后来种种衰象,皆起于此时矣。”“注释1”

如果知道了当时的背景,再加探究,会发现这段话大有深意。

岑春煊寓居沪上的时间正是他仕途走背运的那几年。因与朝中大老瞿鸿□联合企图扳倒奕劻和袁世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袁世凯略施小技,利用道台蔡乃煌拼凑了岑春煊与康有为的合影照片,呈送到慈禧处,大红人岑春煊立刻失势。

失去了慈禧的信任,炙手可热的官位再也难以到手,岑春煊心情灰暗,退隐沪上,准备安下心来休养些日子。谁知又接连收到两个消息:原配夫人刘氏和爱子岑德固相继在汉口病逝。噩耗传来,岑春煊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后来种种衰象,皆起于此时矣。”

这听起来是一个委婉动人的故事:岑家大公子岑德固赴京会试,父亲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顺道护送母亲北上。然而行至武昌,母亲偶染风寒,一病不起,竟至病逝。大孝子岑德固成天茶饭不思,扶着灵柩哭得昏天黑地,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个郁郁寡欢的大孝子“痛母情切,毁伤灭性”,几天后竞也追随其母而去,踏上了黄泉不归路。两湖总督张之洞得知这一消息马上上奏朝廷,认为岑德固以身殉母看似私家小事,却事关民风孝廉,为了不让孝子的事迹淹没,奏请旌表,以彰风化,汇刻成书,永垂不朽。

读史至此,疑窦丛生,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最想不通的,是孝子“痛母情切”竟至丧生。敬孝道是好事,但是敬孝道到这个程度,不仅不可思议,而且可怕。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岑德固之死另有蹊跷。直到后来读吴趼人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谜底忽现眼前,这才恍然大悟。

吴趼人是晚清著名谴责小说作家,当年岑德固在汉口身亡时,他正好在汉口一家美国人办的报馆里担任主笔,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十分清楚。在他的笔记《趼廛续笔》中记载了这件事:“以吾所见,堂堂显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痨死,且死于通都大邑众目睽睽之下,犹得以殉母闻于朝,特旨宣付史馆,列入孝子传者矣,遑论多曲小人哉!”“注释2”

在吴趼人笔下,“大孝子”岑德固之死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85回“恋花丛公子扶丧”、第86回“旌孝子瞒天撒大谎”写的是清末某官僚公子陈稚农从云南护送母亲的灵柩返乡,一路上从汉口吃花酒吃到上海,在上海恋上红妓女林慧卿,把原本已在身的痨病闹得更重,最后命丧黄泉的故事。

吴趼人在书中写道:陈稚农护送其母灵柩返乡,沿途到处摆花酒,终日沉沦于花丛,过着光鲜冶艳的生活。“他身上穿的洋灰色的外国绉纱袍子,玄色外国花缎马褂,羽缎瓜皮小帽,核桃大的一个白丝线帽结,钉了一颗明晃晃白果大的钻石帽准……”行至汉口,陈稚农也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找医生为自己看病,其中有个江湖游医不知色痨病的厉害,一味给他服用燥烈的春药,鼓捣他拼着性命往花丛中硬闯。第二个医生明白些,说了这么一番话:“这个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个色痨。你看他一样的起行坐立,不过动生厌倦,似乎无甚大病。其实他全靠那点补药在撑着,一旦溃散起来,要措手不及的!”“注释3”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陈稚农临死前两三天依然念念不舍红妓女林慧卿,没日没夜地缠绵厮守。俗话说色是刮骨的钢刀,病怏怏的陈稚农哪里经受得了这种“幸福”的考验,果然,没过多久,他就一命呜呼了。据家仆说,半夜时分,陈稚农起床小解,立脚不稳,摔了一跤,家仆半天搀扶不起来,当时没了主意,拿姜汤、参汤胡乱灌救。过了一会儿,他能说话了,却一个劲喊冷,加了一床被子,依然冷得直打颤。到天色大亮时,陈稚农一口气没能接上来,终于断气了。

书中人物陈稚农即为岑德固的化身。岑春煊遭人暗算后寓居沪上,此时正在郁闷之际,家中又出了这么件不光彩的事,真正是急火攻心。多亏湖广总督张之洞及时援手相救,岑春煊这才稍感安慰。

张之洞抚慰人心的办法是为岑春煊之子争取大孝子的名分。过去的孝子、节妇多到不可胜数,一乡一县,出了孝子、节妇,地方官层层上报朝廷,皇帝照例发个谕旨,叫邻县或邻省的地方官去查核是否属实。奉命查核的地方官就算不受孝子、节妇家庭的贿赂,也得为了桑梓的荣耀确保属实。于是孝子、节妇的牌坊到处林立,其实内幕往往并非如此。

张之洞混迹宦途多年,不愧为官油子,在为岑德固拟的那份请旌表中,他列举了大孝子的种种孝行,诸如“科名事小,事亲事大,儿不欲暂违色笑也”。意思是说,为了伺候母亲大人,岑德固甚至放弃了考取功名的科举;又说,“越岁,入都应礼闱试,沿途作《思亲诗》八十章,一时传诵遍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通篇言之无物,有些甚至是胡言乱语。

张之洞是清廷重臣,有他的这份请旌表,朝廷没有不批准的道理。何况奏请封号的大孝子又是昔日慈禧的宠臣岑春煊之子。至今,在广西桂林灵川县,仍然有座孝子石牌、石人、石马、华表、牌坊……这一切仿佛都在无言地证实着一个荒谬的存在。牌坊上刻有《西林岑德固殉母事状》,依稀脱落的魏碑体汉字陈述着历史被人误读的可悲和可怕。据说岑德固临死之前写有绝命词一首,还有一封致他叔父岑春蓂的信,详述自己的种种不孝行为,认为不值得归见先人,请掷尸江中喂鱼云云。

同一件事,两种不同的叙述,仔细想想,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岑春煊和吴趼人都是晚清知名人物,一个是政界显要,一个是文坛巨擘,同一件事,叙述却大相径庭,必定有一人在说假话。按照常识,回忆录应该是真实的,而小说是虚构的,可是把岑春煊的回忆录《乐斋漫笔》和吴趼人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放在一起比较,不免对常识产生怀疑。应该虚构的小说似乎说出了真实,应该真实的回忆录却明显是虚构,令人不由心生感叹。

“注释1”②何平、李露点注:《岑春煊文集》,第428页。

“注释2”①《吴趼人全集》(第十卷),第479页。

“注释3”①两处引文见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783、7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