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宿敌、宿友
季海一生没什么朋友,能算得上朋友的周凌云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就没了她任何消息,前几年妮儿还派人四处查访,可终还是没有消息。她能理解她的心情,不管是对她这个朋友,还是对她心里的男人,她都存着愧疚。爱情和友谊她想兼得,可惜最后终是不行,季海想象不到她怎么会与先皇扯上瓜葛,但夹在她和先皇之间,她知道她曾经很为难。她根本就不是个做卧底的料,感情太重,太容易难以把持。再者就是段飞尘,其实她们更多的应该算是对手,可对手做久了也会变成朋友,起码她们对彼此都很了解。
段飞尘最后一次见季海,是在她小女儿五岁的那年冬天,她的到来,季海早已经料到,两人虽然多年没见面,可没有一天不在拆招过招,时间久了反倒成了种乐趣。段飞尘依然一身白色衣衫,脸上的妆容又厚了很多,可那股媚笑依然如当年一样。她爱侧倚在榻子上,单手撑着下巴,这让她看来多了些妩媚,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多了些疲态,她的另一只手正摸着季海小女儿的脸蛋,“这丫头长得真水灵,叫什么?”
“云溪。”
“好名字,天上之水,给我做干女儿吧。”
“干吗不自己生一个?”
段飞尘一把抱起云溪,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人生得一知己难,得一相爱之人更难,更别说相爱又想给他生子的,我没你这么幸运!算了……到底给不给?”
季海望望女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想做干娘,总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吧?”
段飞尘浅笑,“那倒是。”从手指上取下那枚腾龙戒,“这个算是我给干女儿的见面礼。”
“你连这个都送出去了?”
段飞尘仰面躺到榻子上,双手举着云溪玩耍,“又怎样?它关了我一生,难道到死我还要带它进棺材?”逗得云溪格格直笑,她脸上的****也跟着掉落,蓦然间,两滴泪水从眼角处滑落,流进发间。季海叹口气,把云溪接过去送进奶娘怀里,这女人今天是有话想跟她说。
屏退两边侍女,房间里只剩下她跟她两人。
“说吧,怎么了?”端着白瓷盅倒了两杯红糖姜茶,热气腾腾的,她身子凉,四水特地让人给她熬的。
“是不是很开心?居然能看到我哭?!”并不起身,只把身子侧过一边对着季海。
“见到你,我几时开心过?”
哭中带笑,“你呀,这么多年了,就从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却又偏爱跟你讲话,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犯贱!”
递给她茶碗,浓浓的姜味熏得人浑身暖和。
“我不知道这辈子做了这些事到底为的是什么?”
季海吹着茶雾,并没及时接她的话,她打算让她把肚子里的话全说出来。
“他爱我,却不宠我,有时我真不知道皇宫内院里的那些女人到底是悲还是乐,她们不需要争他的心,只需要争他的人就好,而我,只有他虚无缥缈的心,呵呵……知道吗?当年我还在心里嘲笑过你,做人家的侍妾还能做得这么开心,这么……为什么我会这么清高,只想独自霸占他!我办不到,我看不得他身边还有其他女人,有时我真想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季海放下茶碗,递给她一块丝巾,“把眼泪擦掉,粉都粘到一起了。”
“还没说呢,你是怎么办到的?”
“没有女人愿意与人共侍一夫,你不行,我也不行,与我们共侍一夫的那些女人你觉得她们就愿意吗?”
段飞尘苦笑,“斗了大半辈子,我们都在干吗?”枯瘦的手伸向季海,“拉我一把。”
季海看着空气中她那双已不复当年纤细白皙的手,迟疑了半天才慢慢抬手,段飞尘见状一把抓住她伸来的手,这是她们这辈子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
段飞尘一个媚笑,“这辈子唯一一件不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有来世,我一定让你先握我的手。”
“我没你那么心急。”季海别开眼,不敢看她,怕眼泪不小心流下来,她这次千里迢迢地来大金,就是想跟她告别,早在三年之前她就得了消息,段飞尘得了恶疾,整日地吐血,能撑这么几年,已经不容易了。
“哭吧,我这辈子就想看你哭,起码还有个人真心为我哭。人不管活在世上多久,临死那天没人真心为你哭,这辈子就白活了。”段飞尘笑得张狂,眼底下的暗黑连****都遮掩不住。
季海突然笑了出来,虽然眼泪也随之滑落,“那你岂不占我便宜?这辈子看不到你为我哭了。”
“还是这么斤斤计较,得了,下辈子我还你。”伸头望望外面,“飘雪了,还记得你当年离开东傅的时候也在下雪吧?”
“嗯。”
“你这辈子有没有戏过雪?”
“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最爱雪,它看起来特别干净。”
两人相视而笑,为今生二十多年的互不相让和互相了解。
站到雪天底下,让雪花飘落满身,段飞尘松开季海的手,“我要走了。”
季海抬眼,把她完完整整看过一遍,“下次见面时穿红的吧?”
段飞尘笑得一脸灿烂,“那可就把你给比没了,不怕我抢了你的男人?说真的,我还真想抢你的男人,呵呵。”带着满脸的笑意转身,她总是来去匆匆,等人会意过来时,连余香都不剩。
一身雪白的衣衫衬着天上飘下来的白雪,只让人觉得天地间干干净净的,就像她,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
“喂……姓季的,我可不认输!这辈子你没有全赢我。”回身一个招手,季海明明看到了当年那个姿态婀娜的段飞尘,像是始终都没变过。
“最讨厌看见你这么撩骚的姿态。”季海双手搭在嘴边,让声音传得很远。
对方哈哈大笑,转眼间,身影消隐在漫天的大雪里……
四水端着参汤站在内门边,没敢进去。季海正蹲在门槛上望雪,满脸的泪水。
作为大金的皇太子,金宏的成长足以称奇,没有兄弟争位,少有宫规教条束缚,更是十四岁就携带两位太子太傅效力军中,五年不得回京探亲,近弱冠之年未纳一房侧室,也未举行大婚,就像当年金谋对季海说过的,想成为他的继承人就要接受这么严苛的条件。
五年之后,当金宏再一次出现在天海居时,那个曾经长相白净、性格调皮的男孩俨然变成了体格健壮、肤色健康的大人,眉眼间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感觉。
对于眼前这个与金谋有五分相似的男人,季海实在不能把他跟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男孩一旦变成男人,总会有很多东西改变,尤其这时代的男人。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四水根本没想到金宏见完母亲后,第一个见的居然是她,她甚至只跟他见过两次而已。他仍然站在当年那棵树下,而她正在对面厢房看书,透过木窗,两人四目相对。她突然有种预感,这人可能会是她的劫数。轻轻伸手拉下窗撑,挡住外面一切喧扰,她只要当她的大夫就好,这些人这些事她都不想熟悉、不想参与。没想到,放下的窗扇却被他再次掀起来,他一脸的严肃,“做我的妻子。”
四水把目光调到书上,不是她不惊讶,她只是在害怕,害怕一辈子过着像季海和段飞尘那样的日子。她知道自己不适合,既不会勾心斗角,也没有什么国色天香的容貌可以留住帝王的心,“我不喜欢你。”
深冬的傍晚,寒冷萧索,只有光秃的树干矗立着以及金宏的身影,这世上既然有贪幕荣华富贵之徒,必然就有享受清淡闲散之人。
金宏回朝并没受到多隆重的迎接,由于近半年来,各国关系越来越微妙,边疆冲突也接二连三地发生,金谋要求朝中上下团结一致,准备迎战,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一律免去。没想到还没过二十年,大战又再次降临,只不过这次的对手有所改变,由齐转为东傅。南陈一直受东傅和大金的压榨,早已经失去了威势,西宁本就土地贫瘠,当年又割地又赔款的,元气早已大伤,如今算得上势力雄厚的只有东傅、大金以及积极与大金联手的北齐。北齐虽然当年受了重创,可凭着将军王齐辉的铁腕手段,军事力量依然震慑四方。齐国主并没把皇位传给六子齐辉,而是将皇位传给了相较中庸的四子,但军事大权一直攥在六子的手里,这让很多人匪夷所思,不能理解。论实力,六子齐辉绝对在四子之上,然而帝王行事,谁又能真正明白?
东皇段扬这五年之间没敢轻易挑衅,他怎么也没想到金谋会与齐辉联合,这两个已被人称作宿敌的男人,怎么可能放下刀枪握手言和!
自然,他不会知道,虽然金谋、齐辉两人联合,可并不证明他们真想化干戈为玉帛。当年碍于两国后方补给不足,只能歇手,他们迟早还要一战,不过,前提是先把旁边那个碍事的家伙干掉,省得他渔翁得利。
金宏一归朝,一些大臣就开始上折子,希望太子尽快完婚,起码也要先立个侧室,毕竟已近弱冠之年还没任何侧室,这简直就于礼不合,皇家血脉最为重要,身为人臣者怎么能不提醒一下皇上。
于是,京城里又掀起了一阵旋风,皇太子要选妃了!大金国力蒸蒸日上,皇太子又是皇上唯一一个血脉,将来这万里河山还有谁跟他争?况且太子的长相又是人中之龙,简直成了京城上流世家小姐们思慕的对象,官太太们不停地托人到宫里打听,询问太子有没有相中的人选,甚至连天海居都有人来拜访。金谋却对这一现象很满意,他希望所有人都参加,这样他的棋就会更好走。
第一波沸腾在金谋宣读了诏书之后平息了。诏书上如是说:朕继位十九年来,承先皇之遗命,不敢骄奢****,贪一时之安,然百年以来兵伐过重,大金本元虚空,一时难以痊愈,方知国之兴旺非朕一人可为之。今太子弱冠,已到成家立室之年,朕自此以大金两代龙脉立誓,誓将吏治整顿清明,一日不消除边疆兵戈之患,一日不纳秀女入宫,以此为大金民众之佐证。
诏令一下,大臣们纷纷跪求收回圣命,却只得了允太子只娶发妻的结果。
东宫因此更加热闹,每天必有一堆画卷递进来,倒比选秀女更加热闹。此次选中的女子可就是将来的国母,怎能不让人心动?
金宏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会趁机推荐某家的小姐,什么秀外慧中、倾国倾城,只要能用到女人身上的好词一个也没落下。
“闭嘴!你让我歇一会儿。”指着身边的小太监,“再敢说话就把你们的牙全拔下来。”
小太监吓得赶忙跪下来。
金宏大跨步走进天海居的大门,连日在宫中过的日子简直不能用词来形容。
中院的寝室里,四水正给季海针灸,刚刚扎了两根银针,金宏就闯了进来。
“谁招你了?”季海一边翻阅各地报上来的账目,一边侧卧在床上,长发散了一背。
四水没抬头,认真地施针。
金宏瞅着稳如泰山的四水,火气更大了,“娘亲,还是你给儿子随便选一个吧,整天看着一堆画卷头都疼死了。”
季海低头笑着,“又不是给娘选妃,我看上的你未必看得上。”
拉了条凳子坐到床前,“反正我看得上的,也未必就看得上我,不管怎么样,这辈子我就只娶这一个妃子,绝对没有成双之说。”眼睛觑着身旁的四水。她正好抬头取针,两人四目相对,没碰出什么火花,倒是把金宏气得不行,这女人真对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夫人,我去先让人把草药熬上,针不可以乱动。”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四水一走,金宏的气性到上来了,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要不明儿我进宫帮你选选?”季海今天特别有兴致逗儿子。
金宏瞅瞅娘亲嬉笑的脸,反倒由气改笑,“算了,早就选好了,就等她点头了。”
“堂堂大金太子,没想到也会轮为弃夫之命。”
“娘……这次出征,你能不能跟父王说,让我守北疆?”
季海低眼,“宏儿,知道你父王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管你出宫的事?他想让你知道人生之自由极乐,总要知道了那种滋味才会甘心帝王的苦闷。北疆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你要去你该去的地方。选择自己能做到的,且对国家有利的,才是帝王之道。”
“这些我都已经明白了,父王他……是不是想亲自镇守北疆?”
“他跟齐辉迟早都有这么一战,如今你也成人,他还有什么害怕的?”
“既然有一战,为什么还答应跟北齐联姻?难道白白把筝儿送去送死?”
季海闭眼,这两天她已经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这样她才觉得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齐辉同意联合,并随后提出一个条件,要跟大金联姻,并指明要十六岁的三公主金筝,所嫁之人就是齐辉的亲子齐征,他一定要把上辈的事情拉到下一辈身上。
“筝儿不可以嫁!”金宏最宠爱这个妹妹,单纯又可爱,他怎么舍得把妹妹送给未来一定会是敌人的人手里!
季海这些日子身体虚弱就是为了这件事,但他答应的事,就注定收不回来,“咳……咳……”一想起伤心事来,咳嗽就止不住。
“夫人……含住这个。”刚进门的四水赶忙放下药盅,塞了一颗药丸进季海的嘴里,转身怒斥金宏:“夫人身子虚弱,不要再找事刺激她。”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遂转身给季海掖被子,借此掩饰刚刚发生的事。
“娘……你怎么……娘怎么会这样?”拉了四水的肩膀询问。
四水抿抿嘴,夫人的身体状况只有她跟皇上知道,皇上不许她告诉任何人,“夫人悲思所制,伤心劳力,身子相对虚弱。”
金宏听罢一把扯了季海手里的账目扔出去,“这些烂账不看也罢,父王手下的能人干事何其之多,根本就不需要你操心劳力。我早就想说,为什么你就不能像皇娘一样安心后宫养身?”
季海看看被扔出门外的账本,不顾腿上还扎着银针,站起身子,没有理那头正处在暴怒中的狮子,想去捡门口的纸张。没走几步,就见金谋蹲下身子正在捡地上的东西,屋外跪了一地的下人。
四水连忙扶住季海的胳膊,把她扶到躺椅上,赶紧把银针拔下来,怕错了位子反而适得其反。
金宏了无生趣地站在床前,他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父母越来越难让人理解,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天启程去东省,你师傅已经到了雁尾港,他是大帅!你为副帅。”
“父王……我想去北疆!”
“出去!”
金宏从小就对父亲有种莫名的敬畏,不管他同意不同意父亲的做法,心底里总是难以违背他的命令。他最恨这种感觉,像是一直被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所以他从小就不喜欢待在皇宫里,可他却是父亲唯一一个继承人。他曾暗自发过誓,绝不做父亲这样的人,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