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亲生母亲2
杜景贤的剂量都从一天一瓶增加到一天两瓶了,左手扎肿扎右手,手背扎完扎手肘,看得包子扬咋舌,“赶上恐怖片了。”
梁刻铭的忧虑一天浓过一天,几欲发狂,可她又模糊隐约地知道为什么,他身体的病早该好了,但,心里的呢。
“明天中秋节了,你订月饼了没?”包子扬随口问。
“没,我家没人爱吃那玩意。”梁刻铭惦记着水快滴完了,该去叫护士了。
“还是要吃的,传统嘛。我家月饼多,给你拎两盒。”包子扬转过身,“杜景贤,明天你家里人应该放假吧?他们有没有空陪你来?”
梁刻铭瞪他一眼,杜景贤微微笑着说:“是,我正想说,明天你们不用陪我来了,我今天晚上回家。”
“好。”包子扬这个头脑简单的,一点都没奇怪为什么杜景贤生病后他的父母从未出现过。
梁刻铭找了个借口把包子扬打发走,胳膊顶了顶杜景贤说:“你真的回家?”
“嗯。”他温顺地点点头。
“想通了?”
“……是啊。”杜景贤垂着眼睫,似乎在微笑,又似乎面无表情。
“那就好,毕竟,你已经知道了你的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了。”梁刻铭说,“也算是达成所愿。”
杜景贤嘴角动了动,轻不可闻的声音接梁刻铭的话:“我也知道养父母是怎样的人了。”
梁刻铭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月饼就别吃了,油,回头我做素饼给你吃。”
“好。”他还是安安静静的。
梁刻铭和包子扬送杜景贤到家,杜玉尘夫妇还没回来,包子扬急着去餐厅上班,梁刻铭觉得没什么遗漏了,嘱咐几句好好休息便起身走人。
走出大楼,梁刻铭伸个懒腰,真想通了就好,这种事情,唯一的解决办法也就是等他想通,哎,今天是她近来最高兴的一天,果然中秋了,人月两圆啊。
晚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杜景贤:“你还好吗?”
“很好啊,有我最喜欢的蛋黄莲蓉,我都忍着没吃,等你的素饼呢。”
梁刻铭一听他声音很有精神,顿时心花怒放,“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大后天一早就给你拿去。”
第二天她仍然打过去:“在干吗呢?”
“看偶像剧。”
“这么挫?”
“呵呵,是啊,其实挺好看的。”
“今天谁陪你去医院挂水的?”
那头微微沉顿了一下,也就是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的瞬间,“我妈。”
“好。要不要我去看你?不过我得回家吃晚饭,也就呆……两个小时左右。”
“不用了,跑来跑去的麻烦。”
“那就这样,后天见啊。”
“后天见。”
梁刻铭很放心地搁了电话,又过一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喂,是小梁吗?我是景贤的妈妈,可以请你让他听电话吗?我打他手机不通呢。”那边客客气气地说。
“啊?”梁刻铭脑筋没转过弯来,杜景贤的妈妈打电话来找他?“你,你请等一下。”
“好的。”
梁刻铭用座机拨杜景贤的手机,确实是无人接听,疑窦顿生,“喂,阿姨?他现在不在,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
“这样啊,也没什么事,对了,谢谢你中秋陪他过,我们都没想起来……而且我们一时半会的也没办法回国,等过些时候请你们全家赏脸吃个饭喔。”
“好,小事不客气。”
挂上电话,梁刻铭坐了几秒钟,抓起钥匙出门。
好啊,长出息了,撒谎骗人。
梁刻铭直奔大学宿舍,把门敲得山响,惊动左邻右舍。
“开门!杜景贤开门!”
“什么事啊?”管理员站在楼梯上探了个头问。
“里面有人昏倒,赶紧开门!”
“吓?”管理员蹬蹬蹬地跑下去,拿了钥匙,歘歘歘地跑上来。
走进房间那一刻,梁刻铭看到床上的杜景贤,心脏漏跳一拍,还真怕他是死了。
“杜景贤!”反应过来后,发狂地大叫一声。
手机被他拿在手上,17个未接来电,那他失去意识至少七八个小时了,梁刻铭猛一回头,本意是想让其他人帮忙叫救护车,不知怎的目光里满含杀气,后面人吓得一退,连连开口:“我们还以为他回家了呢。”、“是啊是啊!”
这是梁刻铭生平第一次搭救护车,看着近在咫尺的杜景贤,却觉得他如此遥远,其实她知道杜景贤的症结所在,可是光知道有什么用。
很小的时候梁刻铭就听进去了一句话,生气是无能的表现,有本事就去解决问题。
大一点后她知道,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很多,但做一点是一点,总好过生气。
再大一点她学会了很好地调节情绪,对于无法避免或鞭长莫及的状况,就不放它在心上。比如你在街上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车溅了一身泥,比如被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看不顺眼找麻烦。
现在,她的心理素质遇到了新的挑战。她不但生气,而且感到深深的挫败,因为她很想立刻解决这个问题,却无从下手。
还有,她不知道在气什么,对于隐藏在心里的那个可恨的敌人,一知半解,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好像所有人都和她有仇,包括杜景贤,当然她也很清楚这只是她个人发癫。
反正就是气了,很想发泄,妈的。
梁刻铭正对着急诊室的大门,两腿分开与肩同宽,抱臂,瞪视。
旁边靠墙的那一排座位上坐了一个人,有点怵地望着梁刻铭。
这只是梁刻铭的习惯,思考的时候会站着,会下意识地抱臂,或者叉腰。
好,现在开始分析,务必理清头绪。
她想杜景贤是不能原谅养父母瞒着他替他作决定,而且这个决定关乎亲生父母的生死。
毫不夸张地说,杜玉尘夫妇就算没有害死载花青,至少也是导致她死亡的人。
虽然她体会不到那种复杂滋味,因为第一载花青不是她血亲,第二她和杜景贤的个性截然不同,可是能够想象一下。
换了别人,幼稚点的,也许会寻思报复,至少冲到养父母面前又哭又叫,从此形同陌路,尤其杜景贤又已经到了自立的年纪,大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但他没有,他甚至都没吐露一个字,有什么负面情绪,自己承受下来,他对杜家还是有感情,他们犯下这么大的错误,他都没有撕破脸。
梁刻铭眼珠一转,眉头皱起,你说这杜家也真是的,不就是移植个骨髓,至于嘛,不就是母子相认,何必呢,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也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杜家把杜景贤养大,居然还没梁刻铭了解他。
杜景贤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被灌进了水泥混凝土,真是全身都僵了,看到床边的梁刻铭,他下意识一笑,“啊咧……我是不是睡得有点久……”然后发现这里是医院,不做声了,表情有些空洞。
梁刻铭够了个凳子坐下,趴在他枕头边说:“我是有点天真,居然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真的不介意了。”
杜景贤看着她笑了笑,淡淡说:“我是真的不介意了。”
“那你早该好了。”
“会好的。”
“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吧。”
梁刻铭没接话,伸出右手托腮,定定看着他。
“谢谢你,我不该骗你的,对不起,但是,如果连中秋节都因为我不能跟家人团聚的话……我多少还是会内疚。”
“老实说,如果你是有人照顾还病到进医院,我会觉得你活该,可你父母明明都不在国内,你没人可以依靠,这样还不来找我的话,我会觉得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够意思,因为真正的朋友,才不会管那么多,我走投无路,我就会来烦你,即使你正和老婆度蜜月。”
梁刻铭一字一句地说着,杜景贤勉力好笑,“我还不至于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啦……”
梁刻铭用一声长长的叹息打断他:“哎——不要怕被我讨厌所以只做一些我喜欢的事!我知道你从小就是这种个性,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用考虑那么多,开心就好。”
你开心就好……这句话,梁刻铭都跟他说过多少遍了。
但他一直做不到。
开心……到底怎样才能开心?
总觉得他的人生是一团泥,浇点水,随意捶打,然后捏成各种各样的造型。
载花青没能得到配型的骨髓,死在她儿子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刻。
他明明很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缓解,找到出口,与其冲到他们面前大吼大叫,砸烂一些值钱的东西,弄得自己更郁结,不如走远点,唯一庆幸的是,被高烧低烧侵袭的大脑,可以不用再思考这些问题,得过且过,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也许仇恨,愤懑,不悦这些阴暗的情绪,已经随时间无疾而终。
“忽然觉得,要是真的像你小说里写的,就这么烧成傻子,可能也不错,呵呵。”
杜景贤看着天花板扯出个笑容,梁刻铭皱眉。
“杜景贤,这么快就出院了?看来没啥要紧哦?”
包子扬从出现就一直一语双关式说话,梁刻铭拿出车钥匙晃了晃,“你来干什么的,在这里废话,接人就去开车,完了还要进货呢!”
包子扬灰溜溜接过钥匙。
杜景贤笑着说:“你对他不要那么恶劣嘛,怎么说也是来帮忙的。”
“个屁,老板给他开圈圈乐,他显摆罢了。”
“圈圈乐?”
“雷克萨斯啦!”
“李老板用雷克萨斯进货?”
“是啊,就因为送油条的开了辆别克君威来……”
包子扬开着车雄赳赳地停下,“杜景贤,看!爽不爽?好车啊!哎对了,你家开的是什么车啊?”
杜景贤没有立刻回答,眼睫微微一颤垂落下去,慢慢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容说:“也是雷克萨斯。”
“哈!哪一款?”
“你有完没完。”梁刻铭立刻把话题绕开。
“哦……我们去哪?”
“我家。”梁刻铭说。
“哪个家啊?”包子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家!不是我爸妈家!”
“嗯?不是送杜景贤回去吗?”
“现在开始他住我那里!”梁刻铭毫不含糊地说。
“什么?!”包子扬如遭雷击,杜景贤也很意外。
“我可以回宿舍……”
“你还想再进医院喔?”
“为什么杜景贤不回家?”
“看路!”
包子扬沉默地开了一段,车里就数他最吵,现在他静了,弄得气氛非常压抑,连梁刻铭都有点不适应,等红绿灯时,包子扬忽然阴阴闷闷地开口:“杜景贤,你家是不是出事了?”
杜景贤愣一下,无奈道:“……没有啊。”
“是朋友就直说!”包子扬戴着个棒球帽,帽檐遮到眉毛,黝黑发亮的皮肤加上脖子上挂的那条镀金大金链,气势十分逼人。
“真的没有。”杜景贤沉默一下,语气温和地继续否认。
“再说没有,你小子跟我见外喔!”包子扬声音陡然拔高,“我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弱不禁风,目光涣散,神肉分离——”
还人剑合一呢……梁刻铭扶住额头。
“你家是不是破产了?”包子扬深怀怜悯地问。
梁刻铭瞪大眼,一脸“你还真敢说”的表情。
“金融风暴嘛,那个啥斯都倒了。”包子扬怏怏耸肩,“需要钱就说,真的,多了拿不出,几千还是存下了的,至少可以帮你交一学期学费……”
梁刻铭欲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居然言不由衷地来了一句废话:“他不用交学费。”
“那日常开销也行啊,你可别光问刻铭借,不和我借,我跟你急哦!”
“好啦好啦,跟你借几件厚点的衣服。”秋老虎完全过去,天气转凉,杜景贤宿舍里还都是些短袖之类。
“对嘛,我的衣服不错很有品的,先去我家绕一下,找几件最好的给你!内衣裤要不要?”
包子扬拿来的衫,包括,印着黑人雷鬼头的夹克,而且雷鬼头的头壳那部分还掉了,坑坑洼洼,桃红色的挂着银色链子的衬衫,搞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产物,撕了个大口子的牛仔裤,那口子有一个巴掌长,距离屁股大概只得几厘米,一看就是故意为之,就不知道这个故意的人,究竟是厂家还是包子扬……
看到这堆破烂时梁刻铭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算是对衣服不讲究的人了,但也没不讲究到这种程度,但是杜景贤二话不说就抱着去厕所换,包子扬捂着嘴吃吃地笑,稍微大声了点,梁刻铭斜过眼看他。
“我真的很喜欢这几件嘛,不过不大适合我,一次都没穿过。”
“世界上有适合的人吗?”
梁刻铭看到换好出来的杜景贤时心里冒出一句,我靠!还真有!夹克比较贴身,拉链拉到顶,露出桃红色衬衫的翻领,这个桃红色居然成了点睛之笔,和他白瓷般的皮肤相得益彰。
至于那条口子,大概是裤子过于肥大的缘故,腰线掉到了胯,因此口子便位于大腿中间的位置,腿在空荡荡的裤管里若隐若现。
从梁刻铭介乎呆滞和愕然之间的表情,很难看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杜景贤抬手把头发扒拉了一下,几个月没去管的刘海已到鼻梁,正符合嘻哈帮的标准装备,可他看起来依然很乖,包子扬觉得如果给他背后加个翅膀,说他是天使也没人会怀疑。
“呃……这样很好啊!对吧刻铭,很精神哎!一点都不像刚出院的……”包子扬僵硬地没话找话。
梁刻铭点点头,至少包子扬有句话是说对了,确实不像刚出院的,不仅如此,“你是杜景贤吗?”她非常怀疑地求证。
杜景贤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低头看着自己这身,“当然是啊,说不定我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梁刻铭立即反应过来,啪闭上张开的嘴巴,收敛怀疑的神色,“啊……都饿了吧,是要出去吃,还是在家开伙?”
“都不要,叫外卖!”包子扬拍着胸脯,“我请客!”
“这是我家,请客还轮不到你!”
杜景贤站在洗手台前,接了捧水扑在脸上,然后慢慢直身看向镜子,打湿了的刘海贴在额头鼻梁,水流经过嘴唇,从下巴滴落,在起伏的胸口洇开,刹那间有种错觉,站在这里看着镜子的人是谭之盛,或者谭引,唯独不是杜景贤,他甚至可以透过时空感觉到,谭之盛应该有耳洞,他几乎不喝酒,但是烟不离手,而且,他做每个重要决定时,都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凝视,仿佛在征得照片上的人的同意。
他不照相,没有照片留下来,记得他长相的人,在这些年陆陆续续地去世,他的样子早已模糊,好像就是个幽灵,没有实体,像恐怖片《死神来了》中的死神。
他知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留下了一个几乎是自己翻版的儿子。
杜景贤活了二十年了,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他拿起发蜡,压出少量在手心里,五指插进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