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投笔从戎:班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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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班固之死(2)

章和元年(公元87年),北匈奴在鲜卑人的攻掠下,内部纷争加剧,势力进一步衰落,其中有不少部众把归降东汉朝廷作为保存自己的出路。“屈兰、储卑、胡都须等五十八部,口二十万,胜兵八千人,诣云中,五原、朔方、北地降”。第二年,“北虏大乱,加以饥蝗,降者前后而至”。至此,北匈奴不仅没有继续制造边患的能力,连独立自保也困难重重。南匈奴单于认为这正是它并灭北匈奴的天赐良机,于是上书东汉朝廷,极力鼓吹“宜及北虏分争,出兵讨伐,破北成南,并为一国,令汉家长无北念”。东汉将军耿秉等人也主张“以夷制夷”,乘机剿灭北匈奴。恰在此时,窦宪又想通过讨伐北匈奴立功自赎,于是征伐北匈奴的战争也就付诸实际行动了。

这个战争一共进行了三次,历时三年。永元元年,窦宪与征西将军耿秉率骑兵八千,合度辽将军及南匈奴单于所统兵共三万骑,出朔方(今内蒙古磴口北)郡北进,大破北匈奴,俘敌20余万。第二年春天,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小将八千骑出鸡鹿塞(今内蒙古临河西),中郎将耿谭遣一仆事监护,前进至涿邪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兵分二路,后会合于甘微河(今蒙古扎布汗河)之南,夜袭北单于,大获全胜,斩首八千级,生俘阏氏等数千口。永元三年(公元91年),右校尉耿夔再次袭击北匈奴余部。其单于明白昔日的家园已不是存身之地,只得率众西遁,“逃亡不知所在”,从此在中国历史学家的视野中消失了。

不难看出,窦宪指挥汉军与南匈奴联合对北匈奴的征伐,既非反侵略反掠夺的正义战争,亦非拓疆辟地的英雄壮举,而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的非正义的军事征伐。参战最积极的南匈奴是为了吞灭北匈奴而称雄中国北疆,自动请缨的窦宪是为了立功赎罪,猎取高官厚禄,而征伐的对手北匈奴又是一个日益削弱,招架乏力的敌人。三次战役,汉军与南匈奴除第一次投入三万兵马外,其余两次,所动用兵力皆不足万人,也没有遇到北匈奴强有力的抵抗,战果更谈不上辉煌,较之汉武帝当年对匈奴的用兵,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亲身参与此次征伐,对实际情况了若指掌的班固,却在数篇记述此次战争的大文中,极力夸大其规模、意义与作用,尤其对窦宪,更是极尽阿谀之能事。在他写《窦车骑北征颂》中的一段文字,对窦固的功勋大加赞美:“车骑将军应昭明之上德,该文武之妙姿,蹈左历,握辅,翼肱圣上,作主光辉,资天心,谟神明,规卓远,图幽冥。亲率戎士,巡抚疆域。勒边御之永设,奋橹之远径,闵遐黎之骚狄,念荒服之不庭。乃总三选,简虎校,勒部队,明誓号,援谋夫于未言,察武毅于俎豆,取可杖于品象,拔所用于仄陋。料资器使,采用先务。民仪向慕,群英影附,差戎相率,东胡争骛。不召而集,未令而谕。于是雷震九原,电曜高阙,金光镜野,武日……名王交手,稽额清服。……粮不赋而师赡,役不重而备军,行戎丑以礼教,鸿校而服仁。文武炳其并隆,威德兼而两信,清乾钧之攸冒,拓畿略之所顺……将军,克广德心,光光神武,弘昭德音。超兮首天潜,眇兮与神参。”

在班固笔下,骄横不法,才德俱乏的窦宪竟被颂扬为神明英武,勇毅非凡,以威德仁勇震慑夷狄的伟大统帅。而在《封燕然山铭并序》一文中,窦宪又成为高瞻远瞩的统兵驭将战必胜,攻必取的超级大英雄“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辑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及南匈奴、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旌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径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慧帚,肖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单,反而旋,传考验图,穷览其山川。遂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亥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先声。兹所谓一劳而永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威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凶虐兮截海外,其邈兮地界,封神丘兮建隆,熙帝载兮振万古。”

一次规模并不大,战斗远谈不上激烈的军事行动,一次对几乎失去抵抗能力的敌人取得的很不光彩的胜利,被描绘成“恢拓境宇”的大战,渲染成震古铄今的伟业,班固就这样将他绚丽的才华,生花的妙笔,熔铸成远离真实的阿谀献媚的文字,不仅是用错了地方,更显示了他对权贵竭诚讨好的心态。对此,明代学者于慎行有一个十分中肯的评论:“汉吏记卫、霍出塞之功,耀简册,后汉窦宪,出塞三千余里,降至二十万人,可与卫、霍相当矣。然卫、霍当匈奴强盛,度漠出师,虏势遂衰,至于百年不振;即一时穷黩之费,有伤根本,而汉之国势,由此日强,其功诚不为少。至于和帝之初,匈奴分而为二,南单于居塞下,为中国所卵翼;北单于迫于鲜卑,举国来降,所余无几。南单于欲倚中国之威,破而有之,汉可毋出兵也,直以宪刺杀宗室,求击匈奴以赎罪,故遣之耳。今观燕然之捷,与天山翰海,难易大小,何啻拔山折枝,而班生固献谀,为之勒石,徒可笑也。”

尽管窦宪北征匈奴是在荒谬的动机驱使下,在错误的时机对奄奄待毙的对手进行的一场非正义的战争,但它的虚假的胜利却把窦氏外戚集团进一步推向权力的极峰,也使该集团的专横和腐败达于极点:“宪既平匈奴,威名大盛,以耿夔、任尚等为爪牙,邓叠、郭璜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门。尚书仆射郅寿,乐恢并以忤意,相继自杀。由是朝廷震慑,望风承旨。”他的三个弟弟,窦笃位特进,窦景为执金吾,窦怀为光禄勋,“权贵显赫,倾动京都”。其中窦景最为骄纵,“奴客缇骑依倚刑势,侵陵小人,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举奏”。此时身在窦宪幕中的班固,虽然官位不高,但因依附者权倾内外,其身价也急剧升值,他自己也有点飘飘然,昏昏然了。他的儿子,家奴更是依仗权势,肆意妄为,“固不教学诸子,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此时的班固满以为窦宪集团正安如磐石,他自己也会富贵长保。岂不知,这时的窦宪集团已是烈日下的一座冰山,面临着倾刻瓦解的命运。因为和帝早已对他这位专擅凶残的老舅恨之入骨,正不动声色地秘密策划对他的惩罚。

永元四年(公元92年),当窦宪率军跃武扬威地凯旋入朝时,等待他的并非美酒鲜花,而是和帝与宦官郑众精心谋划的诛杀。窦宪的宗族宾客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内外臣僚“皆逮考”,一一沦为阶下囚。洛阳令种兢挟嫌报复,借机将班固捕系狱中,致使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惊悸与悔恨中死去。班固实际上是作为一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为自己的一生划上了一个凄惨的句号。

班固是东汉一代近200年中首屈一指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80多万言,120卷的《汉书》确立了他在中国史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虽然该书的封建正统史观,如对西汉皇朝及其帝后的近于阿谀的颂赞展示了他的局限,但是,由于他基本上忠于史实,具有驾驭复杂的政治、经济、制度、思想、文化发展变化的史才,就使《汉书》成为西汉一代230多年无可替代的信史。特别是其中所表示的对许多问题的看法,说明班固的史识也是十分卓越和高明的。比如,他深刻认识到“怀禄耽宠”往往是封建皇朝臣僚们取祸的根源。在《王贡两龚鲍传》中,他感慨系之地说:“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尤其是对那些官至宰辅而“持禄保位”的儒臣,他更是持否定态度。在《匡张孔马传》中,他借“赞曰”评论说:“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仪、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傅先王语,其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特别是对因女宠发迹,“穷富贵而不以功”的外戚之所以普遍难以长保富贵,班固有着更加清醒的认识。

对西汉外戚中佼佼者的霍光,他一方面肯定其在历史转折关头的重要作用,“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另一方面又正确地指出霍光死后仅三年,即被“宗族诛夷”,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不学无术,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在《汉书·外戚传》中,班固对西汉一代20多家外戚的结局有一个总结式的评论,显示了他对外戚之家难以善终的冷静,深入的理性思索:“易》著吉凶,而言谦盈之效,天地鬼神至于人道靡不同之。夫女宠之兴,繇至微而体至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后庭色宠著闻者二十有余人,然其保位全家者,唯文、景、武帝太后及邛成后四人而已。至如史良娣、王悼后、许恭哀后身夭折不辜,而家依托旧恩,不敢纵恣,是以能全。其余大者夷灭,小者放流,乌呼!鉴兹行事,变亦备矣。”

按理,以班固对外戚问题的洞彻明析,又深谙窦氏集团的所作所为,他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集团不配有善终的命运,从而及早采取避祸的措施。然而,班固不仅没有想法保持与窦氏集团的距离,反而在年近60之岁时,投入窦氏的怀抱,死心蹋地地为之服务,并不惜以自己盖世的才华炮制歌功颂德的文章。离开兰台令史的清寂之位而就任中护军的荣耀之职,实际上是舍磐石之安而就虎尾之危,明智如班固者,为何出此下策?范晔认为他是“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平心论之,班固的身陷大狱,与其说是“智及之而不能守之”,不如说是利令智昏更符合实际。沉潜于历史,班固不失为一个清醒的评判者,认识到官位、权势、利禄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既能给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心理上的满足,也能使之暴尸鲜血淋漓的刑场。然而,当他置身于现实之中,面对自己的灼灼才华与卑微的官位形成的巨大反差,极度不平衡的心理自然无法抵御官位、权势和利禄发出的迷人微笑。当依附窦氏可以达到他向往的目标时,他大概觉得冒一点险是值得的,作为窦氏幕中人,班固不会不知道骄横奢糜的窦氏集团有一朝覆灭的危险,但揆诸当时情势,他又认为这种危险还不至于马上到来。其时,和帝不过是10多岁的孩子,窦宪的妹妹正稳稳地坐在皇太后的位子上主持朝政,窦氏父子兄弟、姻亲故旧布列朝廷内外,窃居要津,还有谁能在这一权势集团的掌心中掀起风浪呢!随着班固在窦氏集团中地位的巩固与提高,他及其家族也水涨船高地品尝到权力的甜果。陶醉在权势利禄中的班固此时已经失去了正常判断形势、权衡利害的理智,他没有想到,他搭上的窦宪集团已经是一只危机四伏的航船。事实上,窦氏集团在专擅自恣,肆无忌惮地攫取不容分割的皇权的时候,它就随时会受到来自这个权力主人的报复。和帝纵然年轻,但也不会长期容忍异己者对属于自己权力的占夺。而且,他身边的宦官们肯定会告诉他,只要运作得当,他享有的形式上至尊的地位就可以制窦氏集团于死命。当宦官与和帝策划的夺回权力的密谋突然展现在班固面前时,他发现窦氏集团、包括他自己,已经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官位、权势和利禄顿时都化作缕缕清烟随风而逝。此时的班固尽管猛然清醒,但再想回到兰台令史的位子上清贫地生活,寂寞地从事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思索已经不可得了。

看来,古人宣扬的“思不出其位”的明哲保身信条并非全无道理。班固的才具不过是一个兰台令史而已,他在这个位子上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可悲的是,班固不安其位,既缺乏自知之明,也缺乏知人之明。他的超越定位的努力带来的是杀身之祸,最后,不管他愿意与否,他也必须饮下自己酿造的苦酒。联想班固对司马迁“不能以智免极刑”的讥评,真不禁使人发出“后人哀之而不能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浩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