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趣的中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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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投身军旅,报国抗金的诗人——陆游(2)

陆游好交游,这是大多数诗人尤其是豪放派诗人的特性。李白、苏轼、辛弃疾等,走到哪儿都有不少好友。“天下谁人不识君”,他们需要知音,人们也欣赏他们。陆游在临安结交了秘书省正字周必大、进士王质、王十朋、韩无咎(名元吉)、杜莘老、陈德棠等许多友人。其中数周必大与他交谊最深,以后也维持最久。周比陆小一岁,常常向陆游请教诗法,陆游让他学苏辙。后来陆游做《祭周益公文》,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生活状况:“某绍兴庚辰,始至行在。见公于途,欣然倾盖。得居连墙,日接嘉话。每一相从,脱帽褫带。从容笑语,输写肝肺。邻家借酒,小圃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载。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各谓知心,绝出流辈……”。这篇祭文平淡得如同他们的交情,然而深挚的情感尽在这些流水式的回忆中流淌出来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俗语是强调其淡,在此陆游却突出了水的久而不坏的特性,而将君子之交的意义提升了一层。由此文可以见出,陆游这一段生活还是比较闲适自在的,而与周必大的相知相投更给他增添了不少欢愉。

不过好景不长,陆游好陈己见,言多必失,绍兴三十一年五月,因论事不合,罢归山阴。

官身奔走,劳累为国

乾道八年十一月二日,陆游来到成都。成都号称“锦官城”,陆游《蜀相》诗中有“锦官城外柏森森”句。从艰苦的前线调到天府之国,陆游本应高兴,可他却感到失落和迷茫:“平生无远谋,一饱百念已。造物戏讥之,聊遣行万里。梁州在何处,飞蓬起孤垒。凭高望杜陵,烟树略可指。今朝忽梦破,跋马临漾水。此生均是客,处处皆可死。剑南亦何好?小憩聊尔尔。舟车有通途,吾行良未止。”在南郑,陆游还指望立功晋爵,王炎是个有才干、有作为的人,对他也较器重,可现在这个梦幻破灭了,陆游已快五十岁,官身奔走仅仅为了养活一家人,没有一点别的令人兴奋的盼头,而且还不得不继续奔走,不知何时到头,他怎不产生被命运捉弄的念头呢?

这时陆游萌发了归隐的念头。《思归引》说:“善泅不如稳乘舟,善骑不如谨乘辔。妙于服食,不如寡欲,工于揣摩,不如省事。在天有命谁得逃,在我无求直差易。散人家风脱纠缠,烟蓑雨笠全其天。莼丝老尽归不得,但坐长饥须俸钱。此身不堪阿堵役,宁待秋风始投檄。山林聊复取熊掌,仕宦真当弃鸡肋。锦城小憩不淹迟,即是轻舠下峡时。那用更为麟阁梦,从今正有鹿门期。”文人士大夫最以为鄙的是为温饱这样的基本需求所役使,推崇精神方面的高尚追求,可陆游既不能成就功名,又不能抛弃那份俸钱,当官因而成了精神负担,成了食之无味、弃之不忍的鸡肋。诗人只有劝慰自己少欲省心,把归思作为宦游的心理后盾,没有进路有退路,多少可以冲缓宦游的厌倦情绪。

带着这种郁郁闷闷的心情,诗人骑着毛驴踟蹰在蜀道上。经剑门关时,遇上小雨,雨丝绵绵如愁绪不绝,诗人不禁吟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失意远游,什么景致都只会触动愁怀,所以诗人“无处不消魂。”唐代诗人李白、杜甫、贾岛、郑浣等都有骑驴作诗的故事,骑驴似乎成了诗人的象征。陆游自问:这一辈子自己就只能做一个诗人吗?诗人几乎就是失意的代名词——迁客骚人,因为迁,才有牢骚、有诗意。他不甘心。试比较“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境,诗人却只是冒着微雨,骑着慢腾腾的驴子,在远离都城的地方逡巡,身上是纵酒之后的痕迹杂着征尘。字字句句,都浸透了失意、惆怅的情绪,当人们读出他心中的迷茫、伤感,也不禁为之消魂了。

成都府路安抚使晁公武是汤思退一派的,过去与王炎不和,对陆游颇为冷淡。陆游几乎无事可作,“身似野僧犹有发,门如村舍强名官”。他非常沮丧,吟道:“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扪虱雄豪空自许,屠龙工巧竟何成。雅闻岷下多区芋,聊试寒炉玉糁羹。”“扪虱雄豪”指前燕隐士王猛,被褐见桓温,论说天下事,“扪虱而言,傍若无人”。陆游锋芒未试,不敢自诩雄豪,别人也不会认可,只能说是“空自许”,但接又来又叹息屠龙工巧竟何成,学了屠龙之技而世间无龙可屠,分明是怨渭水岐山不出兵,自己空怀壮志,生不逢时,展才无地,只有以醉来忘怀穷通,身老心老自然不再看重毁誉,这正反映了他非常看重成败荣辱,也决不甘心寒炉煮芋羹的平凡生活。他是携着琴剑来到锦官城的,文人有琴心雅兴,更有剑胆豪情。这种心愿与现实的冲突,使他总是不得安宁。

他在成都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二十年前客锦城,酒徒诗友尽豪英。才名吏部倾朝野,意气成州共死生。”这当然是经过诗歌的夸饰、美化,就是一帮可以共饮消愁、唱和遣怀的文人,并没有太投合的意气和太深的交谊。

诗人心情不佳,又闲得无聊,就常常泡在酒肆和歌院中。他在《成都行》中写出了这种浪漫生活:“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裳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文人狎妓与一般嫖客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是出于精神上的压抑和苦闷而寻求心灵的渲泄与寄托。按儒士的观念,虽然不反对妻妾成群,却把狎妓视为放浪,而落泊文人纵迹青楼,就是有意违逆自己的观念,在这种自我放纵、自我折磨中赢得报复命运的快感。但他们心灵深处仍然是痛苦的。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更多的是慨叹与伤感。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是在科场不得志的情况下的发泄,“奉旨填词”、专为青楼作歌更是对命运、对当朝的无声反抗。陆游心中有怨意,有不平,所以在酒楼歌院放纵行迹,这是对自我也是对时代与命运的一种逆反,要让自己麻醉、遗忘。然而这种麻醉与遗忘只是暂时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娇音玉颜不解忧,离开了玉壶、名姝,他感到更加空虚。《成都行》用大段篇幅写名花、名酒、名姝给人带来的沉醉与欢快,是先扬至极点,再抑至极点,构成情绪的突转,将诗人内心的空虚、悲忧一下子暴露无遗。此诗是采用了古诗中惯用的以离忧写失意,以美人借代理想的手法。还有什么比离开美人或求而不得更让人伤感呢?那就是文人的理想文人的幻梦。《成都行》末四句似乎表明诗人的空虚是因为不见美人的尺素书,但实际上,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坐悲新霜点鬓须”,诗人白发又添,怎么能不悲忧?

陆游在成都没呆多久,乾道九年(1173年)春,即调任蜀州(今四川重庆)通判。他在蜀州仍然很不得意,《初到蜀州寄成都诸友》一诗说道:“流落天涯情欲丝,年来用短始能奇。无材藉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壁笺极与诸公道,罨画亭边第一诗。”无材便长闲,本是因果关系,诗人却说正好借无材而长闲,是对自己的调侃,更隐含有材不得用的激愤;因懑而剧饮,诗人也把这种客观因承变为主观选择,用愤懑来助剧饮,表明诗人是清醒地、有意地借酒渲泄而非浑浑噩噩地在酒中忘世,那么很显然,酒只会助长这种愤懑而不会消融它。“无材”、“长闲”、“有懑”、“剧饮”这类字眼在古诗中是司空见惯的。诗人打破遣词造意的常规,使得它们具有了翻新出奇的表现力,使得语气因之强烈了许多。“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更加直接地表现了诗人远离朝廷、不被重用虚度光阴的苦恼和焦虑。牡丹是艳丽的、生机勃勃的诗人却“流落天涯情欲丝”,在这鲜明的对比中,诗人有了最后之叹。

陆游在蜀州期间有时也去成都,他的行踪反映到他诗中。《自蜀州暂还成都奉简诸公》一诗表明他的心情仍是充满了沉郁与无奈:“不染元规一点尘,行歌偶到锦江滨。淋漓诗酒无虚日,判断莺花又过春。客路柳荫初堕岁,还家梅子欲生仁。更须着意勤相过,要信年光属散人。”诗人的诗渐渐显出了“老”气,这种“老”不是身衰体朽那样的老,而是意境的浑醇和技巧的成熟。少壮的锐气与字句的锋芒内化为心的沉着与诗的凝重,并且飘逸出几分空灵之韵。

恃酒颓废,潦倒过活

成都安抚置制使范成大,是陆游的老友,也是著名的诗人。他不把陆游作一般的幕僚看待,对他比较照顾。陆游随着范成大在办理公务之余,对名花,开夜宴,醇酒美人,音乐歌舞,应有尽有。尽管在范成大的庇佑下陆游过得很惬意,但他还是忘不了自己失落的梦。在《双头莲》一词中,他向范成大吐露自己的衷心:“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意。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门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地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绘美菰香,秋风又起。”诗人喜欢悲歌、苦吟、伤时、叹老、哀失、悼亡,或道壮志、吐豪情、诉热爱、抒狂喜,无故还寻愁觅恨,或为赋新词强说愁,稍有由头,就会抓住不放,作为咏叹的题材,未必真是撇不下、放不开,有时只是为了在设想感动别人的同时感动自己。范成大自己也是个诗人,知道诗人的这番自觉不自觉的作态,当然不会太看重其中的意旨,而只会当一首词来欣赏,有雅兴或许和一首,没心情笑一笑赞两声便罢。

范成大也是一位有壮心的诗人。但在他那个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实际情况更多,而更少空吟长叹,只是踏踏实实做好边防工作。成都原有筹边楼,是唐文宗时四川节度使李德裕所建。楼的四壁画有邻境山川险要图并标明邻邦人口、驻军情况,李德裕和熟悉边事的人天天筹画其上。后楼废。范成大另选址重建,请陆游作记。陆游在记中将范成大比李德裕,赞其有远谋。范成大说:“君之言过矣。予何敢望卫公,然窃有幸焉。卫公守蜀,牛奇章方居中,每排沮之,维州之功,既成而败。今予适遭清明宽大之朝,论事荐吏,奏朝入而夕报可。使卫公在蜀,适得此时,其功烈壮伟,讵岂取一维州而已哉!”可见范成大对自己的无所作为也是不满的,只是无可奈何。

朝廷没有大动作,四川方面自然也风平浪静。不安分的诗人在这种一汪死水的环境中感到压抑、狂燥。他的多余的热情和思绪要排遣,行迹上就不免颓放起来。他到处游玩,到处歌吟。“逐虏榆关期尚远,不妨随处得婆娑。”他放纵自己,在花草、山水、歌舞和醇酒美人中忘怀成败得失荣辱。

成都是一个海棠王国。陆游遍游成都的海棠园,作了许多海棠诗。“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妍。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不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花阴扫地置清樽,烂醉归时夜已分。欲睡未成欹倦枕,轮门帐底见红云。”“海棠已过不成春,丝竹凄凉锁暗尘。眼看燕脂吹作雪,不须零落始愁人。”

成都的梅花也颇盛丽。“锦城梅花海,十里香不断。”陆游经常与范成大去城西的浣花溪喝酒赏梅。“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

陆游到处游赏,每到一地每遇一事必吟诗。雨中登安福寺塔,他吟道:“平生喜登高,醉眼无疆界。北顾极幽并,东望跨海岱。喟然抚手叹,从古几成败。”游华严阁,观数千僧徒进斋,他又吟道:“拂剑当年气吐虹,暗呜坐觉朔庭空。早知壮志成痴绝,悔不藏名万衲中。”行吟频频,其情泛泛,即景便生,谈不上是因景而生而融情入景,用语也很随意,只求将那层似深实浅的心意表达出来,完成了诗的形式,又有了可以感动自己和他人的情志,得到“又作了一首诗”的满足与快乐。至于炼字造意,就有点不管不顾了。如“自倚心眼大”的“大”字,是用得很粗俗的,“喟然抚手叹”五个字仅表出“叹”的意思,将诗写成了大白话,全无深长意味和丰富内涵。总之陆游是将诗散文化了,诗成了他的日记,有诗的形式,没有了诗的意境。他做的一些怀古人诗,如凭吊杜甫草堂时所作:“我思杜陵叟,处处有遗踪。锦里瞻祠绵州吊海踪。”没有触及到杜甫的心灵、上升到人生与命运的高度,而只是随心寻访,淡淡怀想。游武侯祠后他也吟道:“凉凉隆中相,临戎遂不还。尘埃《出师表》,草棘定军山。壮气河潼外,雄名管乐间。登堂拜遗像,千载愧吾颜。”这些诗句也显得太直、太露,没有回味余地,比之杜甫《武侯祠》,真不可同日而语。

陆游最常去的还是酒肆和歌楼,他有时甚至把整个酒楼包下来,与友人赌博狂饮。芳华楼、万里桥这些地方,消磨了陆游的许多时光。“豪华行乐地,芳润养花天。”“风掠春衫惊小冷,酒潮玉颊见微赪。”“夜暖酒波摇烛焰,舞凤粉妆铄华光。”这些诗句记下了他的形迹,反映了他自我疏放、及时行乐的心态。有时他也不满意自己的颓放,“颓然却自嫌疏放,旋了生涯一首诗。”他的颓放与一般人的寻欢作乐有所不同,那就是只要有符合他心意的事可做,尤其是有意义的大事、要事,他就会热情高涨;而既然没有,他便相反地极为消沉,以疏放来冲消不甘平庸的心念:“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识此心。”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经世立功的。《楼上醉书》反映了他颓放外表下的隐衷:“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救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嗟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潸。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一副自暴自弃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