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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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泥爱”者鉴

“泥爱”,是一个古老的汉语词汇。

见于明代李贤所著的《古穰杂录摘抄》,其中一则笔记起句为“士奇晚年泥爱其子”。读到这里,顿觉“泥爱”二字眼生,但查辞书,遍觅不得。明代焦所著的《玉堂丛语》一书,也谈到杨士奇“泥爱”这件事,题目为《惹溺》,这个“惹溺”,同样也是一个稀见的,不载于当代出版的辞典。

看来,任何民族的文字语言,都是处在不停变化发展的过程之中,一些新的词语在产生,一些旧的词语在消亡。“泥爱”和“惹溺”,便是埋葬在古籍中,属于尸骸性质的词语,很难在现代语言中复活了。

由于李贤和焦竑写的是同一件事,参照来看,“泥爱”的“泥”,约与现代汉语中的溺爱的“溺”同义,也许更接近于时下流行的“爱呆了”的意思。一个人爱呆了,爱傻了,爱到不清醒、不问是非的程度,便是“泥爱”了。语言虽然古老而且死亡,但这种为官之父“泥爱”其不肖子的社会现象,由明至清,由民国至现在,倒是一点没变,甚至还发扬光大呢?就看最近坐在被告席里的高级干部,与其子、与其妻、与其情人小秘、与其三亲六故,作奸犯科、贪赃枉法、包庇纵容、共同为恶,便可证明。

李贤所说的这位泥爱其子的士奇,是明代有名的宰辅杨士奇。

宰辅,其实就是宰相。明朱元璋实行独裁统治,大权独揽,是个谁也信不过的暴君,因而立下规矩,子孙为帝,不得设宰相以分君权。可没有三头六臂,他不可能事必躬亲,中央地方之间的协调管理,政府部门之间的综合平衡,总得有人去做具体细致包括杂七杂八的事务,否则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就会发生问题。于是,就有辅臣的设置。所谓辅臣,通常由翰林学士担任,备咨询、拟对策、上条陈、做建议,有行政权无决定权,是一切听命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已。

老朱和老朱的儿子朱棣,是打江山的皇帝,因此也是杀人无算的强悍人物,做辅臣的,只是垂手侍立的跟班,吩咐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到了朱棣的儿子朱高炽和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便是坐江山的皇帝,不再具备乃父、乃祖那份杀伐决断的魄力和“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威风。从此,辅臣才由做笔录的文书角色,成为出主意的股肱人物,渐渐地,虽无宰相之名,但有宰相之实,慢慢地,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达到了不是宰相,等于宰相的名位高度。

生于公元1365年,死于公元1444年,差几天就80岁的杨士奇,历事惠帝、成祖、仁宗、英宗四朝,这位老先生亲身经历了辅臣地位逐步提高的过程。若不是他“泥爱”其子杨稷,弄得声名狼藉,最后搭上老命,这位元老政治家的一生,本可以画个更圆满些的句号。

因为,引车卖浆之流,贩夫走卒之辈,纵使“泥爱”他的子女,小小泥鳅,能翻多大风浪?但是,官做得越大的干部,“泥爱”其亲属,任其行凶作恶,听其胡作非为,那后果也越严重,对于社会的危害性也越可怕,最后付出的代价也越沉重。看来,这也是为官者,尤其为大官者,必须戒之慎之的事情了。

其实,正史对于杨士奇,以及杨荣、杨溥的“三杨”辅政,还是比较肯定的。《明史》赞曰:“是以明称贤相,必首三杨,均能原本儒术,通达事变,协力相资,靖共匪懈。”一方面,朱元璋和朱棣半个世纪的铁血统治,基本上是暴政、是镇压、是不停地杀戮,无论国家的元气,还是百姓的繁衍,都经不起再折腾,需要休养生息;一方面,朱高炽、朱瞻基,乃至朱祁镇,都是无甚才智、无甚作为的平庸之君,因而在敬谨恭勉,求稳慎行的“三杨”辅佐下,国家能够正常运转,大局能够保持安定。

明代郑晓所著《今言》中称,“惟西杨起布衣,历四朝四十一年”,杨士奇执政的这时期,明代虽无大发展,但也无大动乱,不能不说是“三杨”的贡献。尽管明代错过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机遇,但元末大乱以后,接着又是明初两帝的疯狂杀戮,能够安定下来,老百姓不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便是托天之福了。

杨士奇,江西泰和人,出身寒门,早年在乡间为塾师,很清苦,也很努力。惠帝时,以才学优异荐入翰林,为编纂官,尽管未经科举,以出类拔萃入仕,值得自豪;但并非正途出身,他也是相当抱愧,引为生平一恨。因此,永乐夺了他侄子惠帝的江山,没有什么资历的他,赶紧投靠新朝。由于他很表现,也很卖力,定都北京以后,先任编修,后入内阁,再进侍讲,一路青云,升任辅臣。永乐北巡,朱棣委任他扈从东宫,驻守南都,相当信任他的。

当时,永乐不喜身肥懦弱的长子,属意那个骁勇跋扈的次子,朱高炽差点被废,当不成太子。杨士奇极力美言,予以回护,才得以无事。后来,仁宗继位,便立升他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加少保,颁“绳愆纠谬”勋匾,予以殊荣。随后进少傅,为兵部尚书,也算是对这位老臣的恩渥和报答。

也许因为这种原因,仁宗当朝,作为宰辅的杨士奇,和以前侍候成祖大不相同。能够秉公用人,持直主政,能够坦陈己见,谏言无忌。中国知识分子之可爱处,有了一点发言权,还是能够为国为民做点好事的,正史上对他予以相当肯定。譬如仁宗登基后,那些在他为太子时,得罪过他的官吏,他一心惩办,大搞报复,是被杨士奇劝止住了的;譬如那些上书歌功颂德的臣僚,因为马屁拍得顺当,仁宗很开心,便要加以提拔,是被杨士奇一一反对掉的;譬如后来成为栋梁之材的于谦、周忱、况钟这些才志杰出之士,又都是他发现引荐而获得重用的。“雅善知人,好推毂寒士,所荐达有初未识面者。”(《明史》)

有一位叫顾佐的御史,也是杨士奇起用的人才。有一次,“奸吏奏佐受隶金,私遣归。帝密示士奇曰:‘尔不尝举佐廉乎?’对曰:‘中朝官俸薄,仆马薪刍资之隶,遣隶半使出资免役,隶得归耕,官得资费,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帝叹曰:‘朝臣贫如此!’因怒诉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诬之,必下法司治。’士奇对曰:‘细事不足干上怒。’”(《明史》)

从这些地方看,杨士奇在尽责为官上,可谓兢兢业业,孜孜不懈。但是,这样一位极明白事理,极通晓大体的政治家,却因为“泥爱”其子,而成为一个被蒙蔽的糊涂父亲。

“李贤这样写道士奇晚年泥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之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犹慰安之,恐致忧。后岁余,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流,天下传诵。”

焦竑对这个败类又有进一步的描写:“杨文贞子稷恶状已盈,王文端为文贞言之,遂请省墓,实欲制其子也。稷知,每驿递中,先置所亲誉稷贤。后扬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镑稷耳。’稷复迎于数百里外,毡帽油靴,朴讷循理,家中图书萧然。文贞遂疑文端妒己,还京师,出之吏部。”

鲁迅先生写过一首《答客诮》的旧体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为父亲者,爱自己的儿子,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类天生的感情。但这种爱,超过一切,压倒一切,以致颠倒黑白,枉顾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遗祸社会。

因为这个父亲,不是蹬三轮的,谁也不会关心;也不是卖鸡蛋的,谁也不会注意;且并非碌碌无闻的大人物,而是众所周知的大宰辅。于是,有这样一个被斩首的混账儿子,纵使相信是被蒙蔽,是糊涂虫,不曾同流合污,也不曾狼狈为奸,那不论是杨士奇,还是别的什么士奇,也不论是过去的杨士奇,还是当代的别的什么士奇,都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笑柄,为人所不齿,被人所唾弃。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斋丛语》中,那批判的锋芒就直指杨士奇了。

“杨文贞公之子,居家横暴,乡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贞同乡且相厚,遂极言之。后文贞以展墓还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数百里外。文贞一见,以为其子敦朴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为此语,大不平之。后事败,乡民奏闻朝廷,逮其子至京,处以重典。文贞始知其子之诈,然文贞犹以旧憾,抑庵在吏部十余年终不得入阁者,人以为文贞沮之也。由此事观之,则三杨之中,文贞为最劣矣。”俗话说,知其父者莫如其子,同样,知其子者也莫如其父,从遗传学的角度考量,父子之间,总是会有共同的基因。按照其子杨稷那一份作伪本领,造假功夫,高超的表演能力,呜呼,我不禁怀疑,这个老爹,果然是被蒙在鼓中么?

“泥爱”之祸,这位明代贤相,确实是一面值得照一照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