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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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知府私访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讲过他家乡一位县令的故事。

“明公恕斋,尝为献县令,良吏也。”纪昀在文章一开头是这样写的。对于父母官有这样高的评价,可以想见这位知县,大概是位恪尽厥职的官吏。

因为,第一,纪家,为河间大族;第二,纪在朝廷,做到兵部尚书,左都御史,是集威权于一身的命官;第三,因为编纂《四库全书》,受到乾隆的赏识,擢为协办大学士。这样大人物对区区地方官员而言,肯定是相当不好侍候的权贵。所以,能够得到纪昀的赞许,也可见他确实是尽心竭力、服务地方、能干有为、颇有政声的七品官了。

故事讲这位恕斋先生,后来,由县太爷升任太平府为太守。他在办理一件棘手的案件,难下决断时,便采取他当县令时,经常使用的“便服暗访”方法,亲临事发现场,摸清是非曲折。无论旧社会,也无论新时代,或公开身份,或不公开身份,进行或明查、或暗访的调查研究,收集第一手材料,都是有关机关和有关人员经常采用的手段。但绝不是唯一手段,也不是必然手段,更不是据以为定案的绝对可信的手段。

虽然这是为官者亲知亲行的办法,但不一定事必有成的办法。

“事物的千变万化,现象的复杂多端,感情的奇幻莫测,语言的真伪难辨,苏东坡有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更何况世间万象?一旦陷入到具体的矛盾中去,冷静、清醒、理智、客观,既要有辩证法,又要有唯物论,便是把握事物真像的不二法门。

但这位太守,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过于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凡是道听途说,只言片语,以及小道新闻,马路消息,无不信以为真,而且深信不疑。

纪晓岚所讲的这个暗访故事,确有引发我们后来人,值得为之思考的。

于是,太守跟他过去当县太爷一样,谁都不说,单枪匹马,只身下乡,去案发现场,了解情况去了。

既然不想表明自己是官老爷,前呼后拥,肃静回避,当然也就不可能坐着轿子,鸣锣开道,抬着下乡。不过,多年以来,他已经很习惯这样安步以当车的暗访,还能得以接触群众,方便深入了解呢!走到中途,有点累了,恰巧路过一座庙宇,便打算进去休息一会。

庙门自然是大开着的,出来一位方丈,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迎出来,向他合掌施礼。随即吩咐:“徒弟备茶,款待来客。那个徒弟走过来提醒他老师傅,一会儿太守就要来了,你还是领这位客人到别屋去歇会儿吧!”老和尚说:“休得无礼,太守大人已经来了,不正在这儿吗?你不赶快沏上茶来?”

恕斋先生大惊讶,太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来?”

老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太守不能识一郡之人,一郡之人则孰不识太守?”接着又说:“公,一郡之主也,一举一动,通国皆知之,宁独老僧?”

太守以为自己行动保密,其实他下乡的消息,从他前脚离开府治,早就传出去了。他问老和尚,“那么师傅你,能猜得出来我为什么而来吗?”

“这就不用说了,你是下来查某某案子的,你是要到某某地方暗访的。”

太守更为惊异,“难道你有什么未卜先知之法?”老和尚说:“这个案子的原告和被告两造,早就做好你暗访的准备,沿路都安排了人马,等着你去查访,好向你灌输他们的一己之见,好影响你的判断和决策。不过,他们一个个都装出来不认识你,在给你演戏而已,你被蒙在鼓里,看不出来而已。”

太守听这一说,爽然若失,跌坐在那里,半天不言语,有一种被骗感、上当感。转而一想,反而问这位老僧,“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也做出不认识状,好糊弄我呢?”

“老衲今年八十多岁了,出家人本无所求,到了这把年纪,更是不必在意衙门官府。因此,请恕我直言,你在任上,方正廉洁,政绩突出,哪方面都说得上是位好官。只是你有个喜欢暗访的脾气,特别容易接受在暗访中所获得的局限闻见,所了解的点滴观察,作为处罚、行刑、判案、审结的依据。其实,这其中,既有一知半解的地方,也有断章取义的可能。因而,对你判案子、断官司、解纠纷,往往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因此,老百姓对大人就有些微言了。”

“这位太守,还真如纪昀所言,是一位良吏,立刻虚心求教请言其详,本官愿拭耳恭听!”

“请大人原谅我说真话,正因为大家抓住你这个好暗访的特点,不要说地方上有办法有势力的强者,能够一一布置下去,张网设钩,使你坠入埋伏之中,被其愚弄;就算是乡里小民,无知百姓,谁没有三亲两好,谁找不出三朋四友,早就串通合谋好了,就等着你来私访呢!你若访甲的一伙,那一伙自然向甲而不向乙;你若访乙的一伙,那一伙肯定向乙而不向甲。如果你访的,是谁的仇人,他能为他的仇人美言吗?同样,如果你访的,是谁的恩人,感恩都来不及,会说出一句坏话吗?”

这一番话,听得太守点头称是。

“至于妇人孺子,闻见不真,病媼衰翁,语言昏愦,又可据为信谳乎?公亲访犹如此,再寄耳目于他人,庸有幸乎……老僧方外人也,本不应预世间事,况官家事耶?第佛法慈悲,舍身济众,苟利于物,固应冒死言之耳。惟公俯察焉!”

这位下来私访的太守,越琢磨越觉得老和尚的话有极其深刻的道理。偏听则偏信,片面必不正,被愚且不觉,自以为高明,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也认识到明查暗访这项工作是必须慎重对待,认真行事的。于是,他决定停止这次下乡的暗访行动,向长老告辞,打道回府了。

老和尚一直送太守到山门外,太守也依依不舍,珍重道别,期以来日,一定再登三宝殿求教。

第二天,恕斋先生派衙门里的差役,带了一些银两和粮米,送到庙里来,向老和尚表示一点心意。这些人办完公差,从庙里回到府城以后,向太守汇报:昨天大人离开庙宇以后,这位高僧躺在卧榻上,对众徒弟说,我的心事已经完成了,我可以安心地去了。

恕斋先生没有想到,老僧说完这番话后,两眼一闭,“竟溘然逝矣”。

纪晓岚在讲完了这个故事以后,提到他父亲的看法。因为他父亲曾任云南姚安府郡守,就这个问题延伸开去,谈到办任何案子,必须经过虚心研察,充分了解,全面把握,基本弄清,这个时候,任何偏执地过于信人,过于信己,都有可能导致判断上的失误。

姚安公曰:“信人之弊,僧言是也,信己之弊,亦有不可胜言者,安得再一老僧,亦为说法乎!”看来,调查研究,就是实践出真知的过程,怎样实践?怎样获得真知?还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一门学问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