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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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红杏出墙”考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叩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一枝绽放的红杏,带着朝露,从墙里幵到墙外,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春天里,可以想像那是多么优美的镜头了。“红杏出墙”,后来被作为妻室外遇的隐喻词,倒是这首诗的作者,南宋的诗人叶绍翁始料未及的。他去探望朋友,未果,但对满园春色和那伸展到园外的红杏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他在写作这首《游园不值》诗,肯定想起来陆放翁的那首《马上作》:

平明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

一枝红杏出墙头。

后两句的意境,何其相似乃尔,显然脱胎而来。陆游是南宋大诗人,他健在的时候,就享有盛誉,拥有盛名,亲自编校自己的作品出版。他的诗集,影响极大,传播极广,其人其文,广为人知。叶适翁并非是很有名气的诗人,作为后进和晚辈,从老先生写的那首诗里,得到悟解,受到启示,产生创意,大有可能。

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到:一,叶用得坦然;二,当时的读者和后来的读者,也读得坦然;三,似乎陆游也不觉得这种蹈袭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处之坦然。这种相安无事,大概就是大师之间的豁达了。应该说,有陆的诗才有叶的诗,而有了叶的诗,陆的诗也随之光大了。于是,千百年来,诗人之间的韵事,“红杏出墙”也就挂在人们口边。

唐代李白,是个天性狂放的诗人,他很少敬服谁,独对南朝齐代的谢眺表现出始终如一的尊崇。李有一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其中的“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句,甚至将谢跳诗《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嵌入自己的诗中。清人王士禧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是说到了点子上的。这种既是认同,又是共鸣,也是时空转换中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张扬和创新的笔法,可以视作大师对大师,一种心灵上的折服。只有小师对小师,才鸡一嘴,鸭一嘴,互不服气地比高低,脸红脖子粗地斤斤计较。

在文学世界中,无心的雷同、有意的借鉴、不幸的撞车、难得的巧合,是常见常有的事。我想,宽宏一些、谅解一些、大度一些,应是君子之风。你写出了一,人家在你一的基础上写出了二,对于丰富文学的可能性来讲,岂不相得益彰么?至于拙劣模仿之徒,无耻抄袭之辈,一个依赖剽窃为生的文学小偷,是又当别论的。

鹰飞得再低,它也是属于天空的,鸡蹦得再高,难逃一辈子在后院的垃圾堆里觅食的命运。

宋人蔡宽夫的《诗话》中,写到宋初诗人王禹称:“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为前身。’卒不复易。”

我赞成这种自信的大家风度,只有那些长于相轻,短于相敬的小文人,才会把自己与别人的不谋而合,别人与自己的不约而同,当做天大的事,告状之,诉讼之,官司之,判决之。后来我也渐渐明白,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同行,小本生意,现趸现卖,肚皮瘪瘪,腹中空空,你要抢了个先,我只好喝西北风,难怪是大方不起来的。像陆放翁一生写诗近万首,如海一般汪洋恣肆,一首半首诗被年轻人用来再创造,三千弱水,不过取一瓢饮耳,他会当回事,跑到法院去敲登闻鼓,鸣冤叫屈么?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里说过我以为艺术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才能绽开一朵花。”

懂得文学是一个积累和发展的长过程,谁也不是文学发现的终结者,想到这里,君子风度,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