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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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卧读红楼

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题曰《读书的姿势》。谈到人在拿起一本书或一本刊物、一张报纸来阅读的时候,身体不外乎处于站着、坐着、躺着的三种状态之下;自然,还可以说有第四种,是比正襟危坐要放松些,比平卧仰天要郑重些的半躺半靠着的读书姿势,大概与古人所言的“凭几”或者“倚栏”那种潇洒式样相类似。小姐手托香腮,斜倚在栏杆上,看一部《西厢记》之类的风月书籍,应该说即使多少有些惆怅,基本上也是属于快乐的忧伤。

躺与半躺,倘若在休闲状况下,不愁吃,不愁穿,捧着书来阅读,那是毫无疑义的快活。但是,在那间屋子里,只有你能拥有的一张床的位置,别无他物,就谈不上潇洒了;而唯一能够采光的小窗户,就在你的脚下,那么,若想看点书,只好采用卧读的姿势,便谈不上古人的那种雅趣了。在我当“右派”被劳动改造的岁月里,曾经在施工工地的工棚里,那大通铺上居住过若干年,我就曾这样借小窗的亮光,仰读了若干遍《红楼梦》。

真得感谢一位伟人的话,他认为一部《红楼梦》至少应该读五遍,这句从未见诸文字的“最高指示”,使我在那个特别“左”的年代里,获得了可以在工棚里读这部不朽著作的可能性。这部书,是我那时能够拥有的唯一的文学读物。不过,好日子总是短命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押出工棚,关进牛棚,这种阅读的自由,就宣告结束了。

恰巧,这套书被人借走,未被查抄,逃过一劫,虽残破不堪,书页零散,至今,还在我手中保存着,万幸万幸!

其实,要论半躺或全躺的阅读,手是最不惬意的,因为捧书的手,需承受着那本书的全部重量。这时候,就会发现我们老祖宗发明的线装书,要比外国人创造的洋装书,不知优越多少倍?线装书的优点,一是分量轻,二是可卷曲,就比那些西装革履的硬面精装书,更适宜躺着阅读了。捧着一块城砖似的洋装书,看不上几分钟,就会手酸,鲁迅先生在《病中杂谈》里,就感叹过生病的他,在病榻上捧读洋书不胜其累的苦经。

幸运的是,我拥有的这套《石头记》不是大部头的,是解放前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本,分16册,每册的重量不足100克,持在手中,可谓不费吹灰之力。记得在劳动改造期间,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坏水颇多,可能出干人类是从低等生物进化而来的缘故,原始的残忍心发作起来,惟以作践施虐我等可怜虫为快。重活、累活、脏活、别人不乐意干的活,都派到你的头上,有时,别人放工了,你还回不来。所以,能摆平在铺板上,真是连动都不想动。

也许良知尚未完全绝望,也许灵魂还没有彻底一蹶不振,也许曹雪芹家族的命运说明世界也许不会一成不变。作为一个读书人,若不想死,若还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与汉字打交道吗?于是,就得找随便什么的汉字的书籍报纸来看,尤其当你累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时,拿起这一薄册百看不厌的《石头记》,便是一次苦难中的精神大餐了。

书不重,只二两,举起来读上几行,能使我走进书里去,而忘记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则,真不知怎么度过那漫长的无尽期的阴霾岁月?这是一部不论从哪一页翻起都能看下去的书,而且,是一部常读常新,总是能让你融入其中的书。

我一直认为,我心目中以为的文学大师,就是在作品中能够提供读者以巨大想像空间者。《红楼梦》就像不沉的湖那样,你只要跳进去,便只有你和红楼中人融合一起,别人休想介入。此时此刻,人间的狗脸生霜、世道的客走茶凉、窗外的凄风苦雨、命运的坎坷无常,都他妈的置之度外了。哪怕只有一分钟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钟便是你自己作为上帝在主宰着的天地。

我甚至幻想,假如有一天,只给我读一部书的权利,《红楼梦》必然是我的第一选择,而在各式各样版本的《红楼梦》中,我只挑选悼红轩原本,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海角居士校正的《增评补图石头记》。这在我看来,也许是最好的版本,包括那些插图,曾经给我留下多大的想像余地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版本的《红楼梦》,解放后未见流通,也未见介绍和推荐。如今谈红,无不捧脂,其实,真正就文学论文学来读这部小说,30年代商务出的这部书是很不错的版本;相反,甚嚣尘上的脂砚斋评《石头记》倒是钻进去很难摆脱的迷宫,如今,许多掉了魂的红学家,像得了魔症似的沉醉于脂评之中,与小说和文学的正道,不知偏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书,是文人的职业使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古往今来的作家们的自我期许。但实际上,一个人,终其一生,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者,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说实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而已。但有一条,几乎绝大多数作家,都有他特别心仪的一个作家或几个作家,都有他格外钟情的一部作品或数部作品,是他进行文学创作时,能起到磁场作用、坐标作用、校准作用、激发作用的重要参考物。

人人都会有这珍藏的、这心爱的、这时刻捧读的、这陪伴入梦的一部书。

数十年后,回想起那时的工棚里通常要住40个或50个工人,在如此喧嚣的、嘈杂的、混乱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心灵里连这么一小块净土也不保持的话,那岂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尸走肉了吗?我一直这样认为,也这样行事的,不管怎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然我活着,我就忘不了营造那个属于自己的梦。因为,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失去,梦却是谁也夺不走的。告密者也无可奈何,他估计得出来你一定在做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梦,他从你眼睛里看得出你在等待“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那一天,而且似乎听到你在心灵深处鞭挞他这样狗样的人和人样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无计可施。

但对我来讲,有梦,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还有未来。

而有希望,有未来,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这就是这部须臾不离的《石头记》,在那些年里,曾经给过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