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中国历史上几千年的战乱,到处是离乡背井和迁徙的人,中国历史上还有无以数计的被流放、被充军、被下放、戍边、或者遍布世界各地被称作华侨、华裔的人……于是中国有了一种可怕的病叫“乡愁”。
我总认为我没多少这种乡愁,我的祖籍在江西的鄱阳湖边,我的出生地湖北公安,也渐渐觉得生疏了。除了我还讲一口地道的公安土话外,对那块土地已经没有什么眷念了。伴随着“乡愁”的有一剂药方,它叫做“随遇而安”。我认为我属于这类四海为家的人。
但是自打进入城市,我却数年来莫名其妙地梦着一个小镇,一个小镇的河边,一种铜钱。
这就是我的出生地黄金口镇,河叫虎渡河,该镇紧挨河边。这是一条向西流淌的河流,源头是长江,河尾是洞庭湖。在我出生时汽车还很稀少,因此河埠就显得很重要,货物的集散往往靠的是船。黄金口当年就是集散湘鄂两省货物的码头,因而热闹非凡,被誉为“小沙市”。
据老人们说,过去的虎渡河是一条小沟,两岸可以借火对烟锅,以后河滩崩圯,慢慢就成了一条大河。老人们的话绝对是可信的,在我记事起那河边就是一层层瓦砾,古老的青砖墙基倾圯向河中,毫无疑问,它们是岁月和洪水冲刷的结果。我母亲对我说过,河边原是十分热闹的,有一天晚上,河边有半条街垮到河里了,有十几家人家一夜之间不见了。河流吞噬以往的街道,留给我的记忆是:河边随手可拾锈蚀的铜钱和铜板。那时候这种东西太多,人们不足为奇。要拾都是拾完整的,锈蚀太厉害就没有人要了,当然,也没有谁去看它们的年代,拾到后,卖给收购门市部,往往一大把铜钱、铜板才能换两三毛钱。
大约在我8岁那年的秋天,有人取那些墙基的砖去做房子、砌猪栏,结果挖到了大量的铜板,一传十,十传百,镇上的小孩们便纷纷出动,到河边的瓦砾中挖铜板。铜板原来是如此之多,凡是挖到老墙基,翻开砖头就有一叠叠铜板(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源于盖房奠基时的某种风俗),我那时还小,又没有兄长,挖得算是少的,但一天可以挖50余枚。镇收购门市部在那个秋、冬季,至少收购铜板一两吨。这些收购来的铜板全放在一口黄桶中,黄桶比大水缸还大,每天我们卖铜板时,那个黄桶都是满的。当然,黄桶中还有些别的,也是铜,我挖到过一把铜壶,卖了不到5角钱。后来我把它演绎成一篇叫《铜壶》的小说。
现在的故乡小镇已经有些破败了,至少已不是我当年印象中的小镇。河滩还在,然而河流显得是那么的细小。前年的春节,被铜板的梦缠绕的我回到小镇,看那河边,异常安静,与我同龄的那代人似乎早就忘记了当年的那些铜板和河边,另一代人对河边也失去了兴趣,但我却多么渴望能悄悄独自一人拿起锹,到那儿的古老墙基下再挖上一次,像梦中每次见到的一样,得到那些藏在泥土瓦砾中的古币。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不会再去挖,我已是人到中年。
在城市,写作之余,我悄悄爱上了那些铜板与铜钱。每逢出差,凡有哪儿兜售钱币,总要买上一枚两枚。我也喜欢逛钱币市场。在我搜集的钱币中,没有一枚是罕物,都是大路货,但我异常喜欢,经常把它们拿出来一枚枚欣赏,一枚枚摩挲,韵味无穷。我想,我不会成为古币收藏家,我手中的那些钱币,不过是聊以解我的乡愁罢。
但是那些童年时代的钱币去了哪儿呢?化铜炉?或是进了我的梦里,永远地诱惑我,提醒我,折磨我?
永远的乡愁,永远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