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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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赶猪

在没有好公路也没有多少汽车的年代里,我们的小镇黄金口是湘鄂西边地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中转站和水陆联运港口。

虎渡河在黄金口经过时,离县城只有15里地了,以这样的地理优势,黄金口的河运码头畸形发展。仅每天从各地船只运来的牲猪就挤满了沿河一带,然后将它们赶上岸,赶进一个临时存放的猪仓库里,那猪仓库约有数百平方,每每天天,猪们清汪鬼喊,屎尿横流,把黄金口的水码头弄得臭不可闻,乌烟瘴气。我们挑水要到这牲猪仓库的上游才能挑到没有臭气的好水。而这有大量粪便的仓库也吸引了四周的农村孩子,手拿钉耙畚箕,瞅准无人时,就跃进仓库的短墙,拼命地抢粪。在“全面积肥”的年月,肥是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上学的孩子放学后,捡一筐肥,交到队里,也可多得点工分。

这些猪除极少部分由汽车运到县城外,大量的是人工押运。押运员算是辛辛苦苦的国家干部了,背着上绣有“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黄挎包上系一条污黑的毛巾,穿球鞋,裤腿卷老高。赶一群猪至少是一船或两船、三船的,押运员显然不够,于是镇上的老人孩子便加入了赶猪的队伍。

赶一趟猪到县城去,要花去整整一夜,押运员会给你一元五角钱。这钱虽不是天文数字,也相当可观了。这样,每到有猪赶,镇上就会有人相邀,呼朋唤友:“赶猪去!赶猪去啊!”

猪一出了牲猪仓库,赶猪的人与猪的比例差不多是一比一了。这么多人,押运员付得起吗?押运员才不是傻瓜,他们是一些聪明的国家干部,他们非常狡猾。先不说要几个,不挑选,你爱赶便赶,最后定多少人与他们一起押运,要出了小镇,上了公路之后。这就像用工的“试用期”,许多的试用期都是白干的,那时候,牲猪押运员就学会了这种对劳动力的剥削。他不挑选的道理是:猪从小镇上经过,曲折小巷与出口太多,街上人也多,让这些想拿一块五角钱的人都来赶这一段最艰难的路,猪爱受惊吓,又不听话,赶猪不比赶牛。一头猪不走,几个都赶不动;走岔了道,想赶回正路也非易事,这样不花钱让大家赶,还美其名曰是考察你的个能人力。

赶猪的也没有什么,一条竹苗子便行了。大家拿着竹苗子,猪一从仓库出来,就炸了窝一样,数十人用竹苗子抽它们按队形走。一时间,大街上满是哼哼叫的猪,连屙带撒,街上行人避之不及,后头是拾猪粪的队伍。若走过垃圾堆,猪们便见了家乡一样不想走了,拱着嘴寻吃的。这头猪跑了,那头猪跑了,两个押运员顾了前顾不了后,吩咐人拦猪,还嚯嚯地吹着哨子,这些猪司令,忙昏了头还得忙,丢失一头猪可不是小事。猪上了路,猪也就露出了真相,有调皮乱蹿的猪,有懒惰的猪,还有生病的猪,有犟猪,也有疯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猪跟人一样。赶猪的预备队员们便各显身手,尽情表现自己。有会赶的,有不会赶的,有勤快的,有混场子的;有年龄太大,腿脚不便,也有年龄太小,无所适从的。这样,猪考察了,人也考察了。猪赶到公路上,押运员心中就有了数,这群猪大约需要多少人,要什么样的人。于是,挑选就开始了,让猪歇在一处,人站在一处。押运员就指着这个那个说:“你,你,你,……你留下,你,还有你,……你的脚是不是崴了?你的衣裳太穿少了,……你打赤脚不行……”于是点兵结束,可以有许多理由把你留下来赚那一块五角钱,也可以有许多理由把你开销了。开销的人决不声辩,也不会打起来,自认倒霉,丢下竹苗子,白流了一场汗,分文未取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被阴险的押运员给剥削了。

这样的时候往往是我们男孩子能留下来,手脚利索,又有力气,还舍得打猪。于是被留下的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也很骄傲,更舍得卖力气了,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这时候,往往天已经黑了,于是,在押运员稀落的电筒光下,十几个孩子和老人便赶着一群猪上路了。

为什么总是在晚上赶猪呢?大抵因为晚上公路安静,猪也不会左顾右盼看风景了,另外猪也有驱光性,跟着手电筒走,这比白天赶猪容易得多。

但十几里地,也不容易。也有想暗中逃亡的猪,有这样一头猪,就得抓着它掀它的尾巴,并狠狠地打。有时候打烦了,押运员从路边的杨树上刖下一根粗粗的树棒子,往死里揍。这些猪都没有绳子,押运员的挎包里备有一些绳子,逢上不听话的猪,就套上绳子,连拉带掀,让其顺从。有些猪总是掉队,太肥,或是病了,这样也套上绳子,留下两个年长些的,慢慢在后面赶,以免影响猪队伍的速度。

黑灯瞎火地赶完十几里路,爬上大堤,就是县城温暖的灯火了。这时候,县城还在梦乡。我们将猪最后赶到牲猪仓库,天还未亮,大家便与猪睡在一堆,是一些防洪的草袋,我们每人找一个,像一坨泥巴地套进草袋,又疲倦又寒冷地睡着了。冻醒之后天就亮了,我们从草袋里钻出来,辛苦的押运员依然精神抖擞,估计吃了早饭,打着有些酒气的饱嗝,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来,给我们发饷了:“你的,你的,你的,这是你的,你的,还有……你的……”

我们得到了这一块五角钱,就走出县食品公司的牲猪仓库,去街头买锅盔吃。我们花一角钱买了两块锅盔,干嚼着,一个晚上加上一个早晨还滴水未进呢。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连这一毛钱的干锅盔也舍不得吃,就打着饿肚沿来路往回走去。阳光灿烂,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揣着余下的一块四角钱,回去交给父母,那是自己劳动挣来的。一路上虽然困顿得不行,因为有着对未来无限的希望,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奔向黄金口。

这希望便是:下一次赶猪我又会被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