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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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书的絮语

陈应松

崭新的书的确可以划伤我们的手指,这只是指它的外观。而书,书的内部,竖着寒光闪闪的刃口。卡夫卡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书是挥舞着对付内心世界冰封的大海的斧头。书当然不只要劈开我们内心的那个“北冰洋”,它还要审判这个世界,书是无声的法律和宗教,在我们静下心来的时候使有人胆寒,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书是传递真理的柴薪,升华灵魂的翅膀,挑开黑幕的枪刺。

书除了肯定正义外,还有着强烈的怀疑精神,像暗夜的大野里透出的两道孤兽的眼光——那就是它的锋芒。书怀疑,探求,警惕,破坏,怂恿,甚至召喊,以它精神的权杖凝聚起一批批斗士。书是战斗的,书是火器,它不是一把消遣的摇椅,充满着腻滑,无聊,让人陷入逃避的幻觉中。

书本是心灵的记忆。(博尔赫斯)

一些陈旧的书,我们翻开时,那里面的语言,和那些掌握语言的人,将语言组合的灵动方式,依然向我们喷吐出新鲜如昨的气息。就仿佛突然遭遇一个原野的早晨,露水滴落,马嘶的声音辽阔嘹亮,叶子在寒气中颤动……

另一些精美的书,古板着面孔,向我们讲述着一些往事。但书本不只是过去的记忆,至少有一类书,是为我们乏味、孤寂和漫长的生活注入活力的汽油,是从远方卷来的潮汐。

是的,有一类书就是海潮。你合上这本书,它就休眠了,退潮了,但一旦打开,它就汹涌澎湃,淹没一切,卷走你精神与灵魂堆积下来的垃圾,涤荡那些蒙尘的晦暗,使之光鲜,滋润。这样的书,是为倾听者存在的。

还有另一类书,正以虚伪的方式存在着,把现世的一切描绘得合情合理,使我们看不到精神蹂躏在世纪末的面目。

也有另一类书,是多余的书,是书的垃圾,它们冒充书的朋友与同道,并且写着“正之”、“雅正”、“一笑”,毫无道理地、人满为患地堆砌在我们的书架上,败坏着我们的味口。

我在那随便打开的书里突然遇见了一位昏庸的国王,一帮谄媚的佞臣,一些刺客,一些放逐的忠良、哀怨的宫女,还有那即将倾圮的高墙,一页诗,生锈的沙漏……;而我在国王的眼中看见了他怎样刻写历史,从他的皇袍上读到了历史摩擦出来的响声:有时候是暗的,有时候是明的。历史的烽烟已经熄灭了,残忍的谋杀、争斗、山崩地裂的爱情,也许只剩下一片荒冢,一块残骨,一把生锈的刀戟,但书本却记载下一切。当我们翻开书本,历史就会喷涌而出,充满着雄浑的声响,一片辉煌。

书本用文字复述着历史,它多么神奇,把曾经发生的历史,把所有的人(无论是伟大的还是遭人唾弃的)都压缩成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的形状,让它们一律缄口不语,封存在一个个角落,让你翻开的时候,一眼发现它们存在时的热闹。阅读书本,我们就成为了历史的后代,历史的脉续者。写一本书,它会像历史本身一样,经受到寂寞、封尘的命运,这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书就是活生生的人。”(梅列日科夫斯基)这只是指一两本书,指《红楼梦》,指《战争与和平》,指《巴黎圣母院》,指那些永恒的生活,美与丑的终极咏叹,代表着人类的人,用繁华控诉繁华的人。

从第一页到第一百页,没有疲倦的感觉,它的叙述是人本身,从一个烟囱,到一棵夜晚的树,从院落到钟声,都是书所发出的。书用文字组成了一个人们大脑中的世界,既是印象又是现实。人们喜欢这种组合,因此,书是永恒的,比光盘更美妙。

需要有书,来消磨我们的日子。坐看别人的命运,是书的功劳。

许多书反复印刷,而且不可遏止,无可争议地将被印刷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那些获此尊荣的书,是人类生命的一部分。

等着瞧吧,书成潮水般涌来,又消失了。在书的大海里,有几本书成了岛屿。其它的书是浪沫。

书是人类的宠物,总会有人喜爱它。有的人被它咬伤了,流着泪,但还是抱着它。

书是有生命的,它不怕冤屈和焚烧。失传一本,就留下一个故事。

当我使用了各种方式使自己平心静气,最佳的方式还是躺在床上读一本书。这种方式十分廉价,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去买享受和幸福。书籍是奇妙的尤物,而床和枕头与之配合更是妙不可言。一旦进入这种阅读状态,便是深夜,便是隔绝了交往和声音,那煎熬我们的世界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书籍,自己也不存在了。书和灵魂交融在一起,它们交谈着,成为夜晚的精灵,而我们的躯壳将被驱赶进梦乡,和未读完的书一起,滑落到结实的地方。

读者在作家作品的字缝中寻找着隐语;大人物的隐语比小人物的隐语耐嚼。小人物压根就没有什么隐语。读者的思维最终变成了作家的深刻内涵,难怪博尔赫斯说读者和作者是一次同谋。

作者和读者的关系犹如文物贩子和顾客,他捡拾来几块陶片,购买者却看见了历史。他摩挲着,浮想联翩。其实那就是几块碎瓦片,如此而已。其它的过路人都觉得不过是一些垫桌腿的瓦渣。所谓的隐语下是贩子藏匿的一个花招,像美洲的猪笼草一样等待着自投罗网的蚊虫。这个比喻如果太生硬的话,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读者翻开某一部著作,他的心中就画出了他所期待的模样,于是在这本书中寻找着他心中的那一幅图景,在阅读的过程中用他的宽厚和智慧弥补了作品的缺斤少两,用他的色彩填平了作品的沟壑与纰漏。让人爱不释手的作品并不多;深刻的作品会显得晦涩,太满的作品又显得臃肿,词藻华丽的又显得浮艳,冷静的会让人索然无味,太热烈的作品又让人觉得神经质,不多不少的作品其实是没有的。因此一本书就是一块残片。能引起读者联想的书,就是一本不错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