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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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姓甚名谁

陈应松

《礼记·檀弓》上说:“幼名冠字。”《仪礼·丧服》则说:“子生三月,则父名子。”我没有这么幸运,因为我的父亲在我出生时,没有权利为我取名。

姓氏是对祖先血脉的认同,它还让漂泊的个体生命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它是归宿和寄托,在一个人光宗耀祖或贫困潦倒时都会想到它。我姓陈,这是肯定的,将姓一辈子,我讨厌笔名,我所有正儿八经的作品都是用陈应松这个不怎么好记也很土气的名字发表的,偶尔一点小文章用陈实、陈谷子,但还是离不了陈。有一回《上海文学》的编辑出于好心将我的名字弄成了应松,以为这样“包装”更响亮一些,在以后的署名中,我还是把陈姓加上去了。好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嘛。

然而许许多多的时候,我与陈姓者坐在一起时,从没有“五百年前一家人”的认亲冲动。记得某年初在省第三届文艺明星奖颁奖大会上,十来个获奖者中有三位陈姓。另两位在酒桌上认了宗亲,很喝了几杯酒,并说他们都到过陈姓发源地安徽某县拜谒过,凡是陈姓者都应自觉去,就像伊斯兰教徒去麦加。我这是第一次听说陈姓的来源,但我却保持沉默,直到有人说这里还一位姓陈的,我便向他们解释我与陈姓并无血脉联系。

我的姓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原来也不姓陈。

在万恶的旧社会,十贫九饥。我的母亲出生在湖北公安县黄金口镇一条热闹的街道“益阳街”上。这街靠堤有一家有名的“张家香铺”,专制各种敬神的香。这是一家殷实的人家,然而好景不长,母亲两岁时,张姓父母相继去世,她的哥姐们无法养活她,据说瘦成一把骨头了,差不多就要成为饿鬼,这样,镇上“挑八根系”(搬运)的陈大汉子因无儿无女,便将其接去做了养女,捡回一条小命。

陈大汉子,名陈道力,人高马大,曾是荆门的地下党,后因叛徒出卖暴露,从虎口中逃出来。出来时还带上了在叶家做长工时相好的叶家女儿,也就是以后我的外祖母叶凤兰。叶氏出身于地主之家,识文断字,曾给自己的丈夫生有两个孩子,但相继夭折。后随陈大汉子潜藏到公安县黄金口,一直没有生育。自接来张家孤女后,视为掌上明珠,悉心调养。我母亲的童年、少年据说是十分幸福的。长大后作为陈家独女,自然不会外嫁,于是招了个上门女婿。他们看上了这个女婿——我父亲的外乡人身份,老实吧唧,有一门裁缝手艺。说到我父亲的出现,也是旧社会战乱的结果。我父亲本来在江西余干他的老家好好做手艺的,但国民党乱抓丁,把他这个独子也抓走了。在开拔到湘鄂边境时,我父亲开小差跑了,流落在公安县,于是入赘陈家。

按公安本地风俗,入赘者是为别人传宗接代的,需改名换姓,于是由罗姓而陈姓了。等我懂事的时候,我的父亲巳经由陈姓恢复了罗姓。但公安县乡下,如今你还可以见到许多夫妻不仅同姓,还同“派”(中间那个字),你不必大惊小怪,以为是同族开亲,其实是入赘做女婿的,谓之“抵门杠子”。这些永远失去祖姓的男人,大多是因为家贫娶不起媳妇而委屈求全的结果。

父亲在解放后恢复了本姓,接着就是争取他的孩子跟他姓了,争取来争取去,争取了两个,另外三个还是姓了陈,我便是其中之一。这么说,按中国和世界大多数国家的传统,我应该为罗姓,即使随母姓的话,也应姓张。

前几年,寻根问祖的风气渐浓,我的母亲要我去荆门陈家村(集、冲)找宗谱去,因为我的外祖父陈道力从那儿来,我们这个陈姓的祠堂在那儿。但是我没有答应,我给母亲说,我与陈姓八竿子打不着。我的母亲的潜意识中,绝对认为她是陈家血脉,我不知道这种奇怪的认同出于何种逻辑,比如她说起自己孙子外孙们个头高大,便提起她的养父,认为是遗传的结果,我们的外公诨名陈大汉子嘛。无有血缘,莫非仅仅因为姓了陈,便跟陈家的人一般高大了么?

我们不能理解母亲,她这条命与陈姓连得太紧,在我们想来,她肯定觉得陈道力比她的亲爹还亲。这种养育之恩是割舍不断、刻骨铭心的。

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因此产生了麻烦,毫无疑问,荆门陈姓的家谱是不会接纳我的,而江西罗姓的家谱则是让我自动地舍去了。虽然我与他们一脉相存,我被永远排斥在罗氏谱系之外,张姓呢,张姓更遥远。

我把生命看成太空中漂浮的无名砾石的感觉是由来已久的,我的许多梦境也是那些居无定所,没有轨道的陨石,它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来去的印痕。所以我至今不敢回江西,一个将祖姓都遗失了的后人归来,会有人承认你吗?即使想给祖父立一块碑,将如何落款?这是让我头疼不已的事情。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我那异乡入赘的父亲,只能怨过去的苦难的时代,怨一些传统的陋俗,怨命运对每个个体生命的不公。

如今我姓陈,也不打算将自己将儿子的姓改回祖姓。这个陈姓若说与我和我后代伴随的缘份的话,它就是一种纪念了,纪念一位将我母亲养大的陈姓搬运工,一个贫苦的劳动者,一个地下党员,在那个黑暗而绝望的年代里,他用全部的仁爱,救活了一条生命;它表明陈姓的人中,有一种久远传下的善良和美德,有一种扶危济困、抚弱怜穷的天性。没有陈大汉子,就没有我的母亲,也就没有我了。如今我能写几个字,当然也就只能写那些底层人,写他们的眼神和心地,写他们沉默寡言的面孔,写他们在生存的恶劣环境中不屈不挠的壮举与义举。因为我姓陈,我对陈姓怀着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