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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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否定

(一)

当我怀着一种恶毒的想法想虐待过去的作品,这就是无中生有地再写一部作品。我随时将否定自己的存在——而不是病毒的完美分裂。后一个词汇否定前一个词汇,后一个思想否定前一个思想,后一种写法否定前面自认为十分天才的无懈可击的写法。

我适合这样的一种冒险来结束我思潮翻滚的恐惧。噢,是恐惧,当我情不自禁时,我看见了我的血管的痉挛,向生命中的幽灵互逗媚眼,它们想合为一体胁迫我的灵魂,归顺于无边的寂静。噢,我必须离去,用新的作品覆盖旧的作品的罪恶。杀死它,不留一点痕迹。在上一级的台阶上,我看到了我,那个跳着不合适宜的舞步的患者,他神经质,游魂一样,在完全散去的零乱的场地上,在晦暗的灯光里,还继续歌唱着。孤独的舞者,我否定他。我看见了他的丑陋。我嘲笑他,我向他吐涎水,做怪相。

可是啊,在更远的台阶上,我更加孤独。害着更重的疾患。手握着笔,面向虚空。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二)

我把我过去的一切都放在一个叫“记忆”的匣子里。可是,我的记忆衰败了,在许许多多的匣子里(古老的、现代的、别人相赠或是捡拾的),我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你的遗产:你从所生活的时代抢劫到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词汇,你走私来的词汇,你开始洗钱,把它们换成一种冠冕堂皇的思想,换成大家认可的形式,换成张三李四或王麻子。你把它组合成艺术,就像现在一些垃圾艺术家们所使用的伎俩一模一样。

在如此糟糕的记忆中你与过去的作品相认,在过去时代装帧粗糙的书里(而不是传说中的羊皮纸里),在充斥着许多无聊、愤怒的报告、社论和批判文章的杂志里,在怪诞的记载着某一天会突发大风雪的报纸上,你会恼怒地说:这是我的作品吗?

你不认账。而在书的深处,在被记忆遗忘的深处,在被你企图否定的地方,书蠹正在年复一年地吮吸着那书页上残存的水份——过去时代从纸浆厂带来的水份。

可是,在一年一年的神所暗示的痛苦的惯性中,你在写作中煎熬,用自己的笔搅动苦水,并养成了一种离弃自己的姿态。只有否定才能解放那体内深深的反叛力量。否定就是挖掘,并且制造更多的匣子,准备掩埋自己。

我想起了古代智者的无数个真假的坟冢。

莫非我们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我们的碑文?

(三)

我在否定中重新制订文学的定义,它的规则。作家在狂妄自大的自恋中会为自己建立起罪恶——名声有时候是靠罪恶累积起来的。最狡猾的人具有最大的名声。他贿赂了我们的时代。并让人们的审美变得狭隘。它还要容忍这个时代的不义,且教唆人与他一起分享这种不义的腐羹。

否定自己,拔出自恋,他握着批判的锋芒,蔑视阴影(自己的和别人的;长的或短的)。写作在否定的途中往往会走出美妙的歧路,每个人都将走散,隐蔽起来,在遥想同类的荒林里做着蠢事。

他是过去时代的遗民,他隔绝自己又拥抱自己,他和他自己的世界相濡以沫,他走出来,成为思想家,拥有了自己的哲学遗产,那全是为自己的生存的。他满怀的喜悦是孤寂所赐。如果他成为野兽是最幸福的。他知道用自己的体温抵御风雪。这就是本领。我要说,我们的每一次出发都意味着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