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小姐,打听到了。”小丫头铃儿轻轻在朱柔嘉耳边说,“天舞就在教坊排练。”
天舞是从域外传到炎夏的,是消灾祈福用的。
“好,我们去看。”
铃儿轻轻指指门外,“要怎么出去啊?”朱父是当朝二品大员,内宅看管的自然很严。不过,这拦不住活泼好动的柔嘉,更挡不住她对舞蹈狂热的喜爱。
“老办法。”
“可是,听说小姐的画像被送进宫了,皇帝要选皇后了。所以,看管的比平日更严。”
“广平王有令,所有正一品、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大臣家中的适龄女儿都要送画像入宫待选。这皇后人选嘛,估计已经内定好了的,怎么会落到我头上?”不过看管的严也是个问题,朱柔嘉假做逛后花园去府里转了转。
迎面碰上的下人都躬身叫‘大小姐’,连着现在掌家的魏姨娘也这么叫。柔嘉是朱父正室所出,只是母亲体弱,心中又郁郁,早早就撒手去了。魏姨娘是父亲书房里的丫鬟,是打小备下的姨娘,生了两个儿子。
不过,祖母临去时有言在先,姨娘就是姨娘。朱父这些年没有续弦,内宅之事就由姨娘做主。姨娘想扶正,除非爹一直没有续弦,而且两个弟弟能得了功名。
傍晚,二门上锁后,朱柔嘉踩在乳母之子肩上从院墙最低处爬了出去。
“小姐,你说的,最后一次了。”乳母之子——阿祖跟在她身后,小声的说。
“嗯。”自己马上及笄了,这应该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等这次选后大典过后,也会别无选择的被爹嫁到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去,从此面对后院的宅斗。朱柔嘉不怕这个,可是一辈子就这么被人摆布着活,至少要留点回忆给自己,免得在深宅后院里活不出来。也许三五十年后,她也会变成祖母那样睿智的老人家。
“孝小少爷,当心点。”阿祖格开拥挤的人群,让朱柔嘉顺利挤到台前去看。台上十几个舞娘正在热火朝天的排练着。
朱柔嘉仔细的看着,这域外之舞才能真的显出舞者的热诚来。阿祖看她耳朵动了动,轻轻说声:“奇怪。”
台上的琴娘手微微一颤,跑了些调,一下子找不回来,就有几个舞娘脚下的步子微微错乱,整个队形一下乱了。
朱柔嘉瞟了下琴娘方才目光所指,是一个俊眉修目、年近三十的男子。
“难道是欲得周郎顾?”可现在不只你一个人弹琴,还有那么些人在和着琴声奏乐,还有舞娘在跟着乐声踏步。
那个男子是懂乐之人,朱柔嘉竖起耳朵的同时,余光也瞟到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台上还没能调整过来,那名琴娘越发慌乱,更是连着拨错了几个音。
该死,她还想看完呢,万一今天被发现,以后出不来可就看不成了。。这首曲子她练过的,拳头在掌心里捶了一下,她跳上台,走到琴娘身边,示意她让开,“我来。”
那琴娘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略犹豫了一下,看他面色镇静,像是胸有成竹,便移步让出位子。
朱柔嘉坐下,接上尾音继续弹。方才被带乱的几个乐师慢慢找到感觉,和着她的琴声演奏,舞娘的步子也找准乐点。
台下的徐琰问身旁的人,“云鹤,她方才登台时是在瞪我?”
“好像是。”
这小丫头的琴技倒是真不错,不过,难道她认为自己该为这场混乱负责?徐琰看看场中,这场天舞华美绝伦,只可惜后场的舞步好像有些缺憾。徐琰看到小丫头在皱眉,她也发现了。
徐琰对云鹤耳语了几句,后者依言而去,找了班主前来。
班主也是识货的,听了徐琰所说,立即叫停,冲朱柔嘉点点头:“一会儿还要麻烦下小公子。”朱柔嘉与在场的乐师第一次配合,奇异的搭调。
听着班主转述的后半场的修改,在场的人暗暗点头,朱柔嘉也觉得改得甚好,自己方才也觉出舞步有些不妥,却没能想出解决的法子。她抬头望去,徐琰已经转身离去。仿佛察觉朱柔嘉的凝视,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事后朱柔嘉想起,只觉得是魔障,《古相思曲》上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说的便是这样了。
只是,一切的迷梦都被一纸封后的诏书打破了。
朱父欢欢喜喜的摆了香案接旨,然后最快的请人过府教女儿宫中礼仪。
朱柔嘉后来在小太监口中听到了选后的真相,应帝就在一堆画像中随手抽出了她的,在上面画了个圈。随后诞生的二妃也是如此,差别只在被抽出的先后有别。朱柔嘉当时恨的真的是牙痒痒,很想操家伙把小皇帝揍一顿。
大婚典礼上,人人见到出身名门的朱皇后,虽是方及笄的年纪,却已然有落落大方的气度,不由暗暗点头:堪为一国之母。
只有朱柔嘉自己知道,当礼仪女官撩开金八宝顶珠琉璃凤舆的帘时,她看到主婚的广平王时,心头轰然垮塌的声音。原来这便是传言中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当朝摄政王叔。
徐琰看到盛装拾级而上的新皇后,依礼主持大典。只是在群臣“恭贺皇上皇后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的欢呼声中才略略有了一丝失神。
天子一娶,娶一后二妃,只是二妃的洞房花烛夜,注定是残缺的。
朱柔嘉看着坐在婚床另一边的应帝,十三岁的少年,龙章凤表,光华满溢。只是此时,他的光芒还掩在惊才绝艳的广平王之下。登位四年,人知有广平王,而不知应帝。
应帝对朱柔嘉无甚感觉,一切照章行事便是。这三日按规矩,他是要留在皇后房里的。其后,便时时流连于二妃与宫女处。
“皇嫂!”
朱柔嘉止住脚步,是毓王,当日便是这个十一岁的小男孩来迎的亲。面目与应帝相仿
,却要随和许多。
“毓王哪里去?”
李熙的脸红了红,小声说:“去找皇兄。皇嫂,臣弟告退了。”皇兄说要教他成人礼,让他这会儿去乾元殿。
嗣后,广平王于宫中见到李熙蒙着眼与十数个小宫女玩捉迷藏。
“毓王,你在做什么?”印象中,这孩子不玩这个已经好些年了。
李熙拉下蒙眼的布帛,“王叔,我在、在捉迷藏。”
“撒谎。”徐琰看看李熙偷偷红了耳根,不留情的揭穿。
李熙叫宫女都退下,才说:“我在挑成人礼的对象。”
徐琰面上的笑停滞了一下,“你满十二了么?”
“还有一个月,皇兄说可以先挑好对象。”
徐琰额上的青筋抽动了一下,这么挑?小皇帝还真敢教。遇上这个从小就把‘听皇兄话’挂嘴边的李熙,还真的照做。
于是,徐琰就去问应帝,“臣斗胆,敢问皇上,您的一后二妃是怎么选出来的?”虽然是在他划定的小圈子里,人选不会出大的差错,可国丈之位落到二品官员身上,还是比较稀奇。当时他过目时看到人选很是惊了一下。无他,云鹤方才向他禀报的正是朱家千金。
李图如实说了,看广平王额角的青筋明显跳动了下,有趣的问:“反正都是盲婚哑嫁,有差别么?”
当时徐琰让人去朱府传旨时,虽是淡淡遗憾也没往心里深想。毕竟这是皇帝亲选的皇后,断无改了人选的可能。
可是,竟是这般儿戏的选出,那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就被一世绑在了黄金后座上。朱后无宠,这事朝野都知道,可那女子依然安之若素。
徐琰叹了口气,他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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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帝喜欢狩猎,到了秋季便带了群臣后妃往猎场去。贵妃没有来,她三个月前小产了,还在调养。贤妃弓马谙熟,便下场随同应帝围猎。朱柔嘉独自在看台上枯坐无趣,也命人牵了匹温驯的马慢慢在林中溜达。无须担心有什么猛兽会出来,因为这里是皇家猎场,何况还有侍卫随从。可是,还是有一个问题需要担心的,原来也有不识途的老马。
方才遇到一狼一狈,侍卫护着皇后一路疾走,却不料半路走脱,朱柔嘉身边只剩下了铃儿。天暗沉下来,二人便在林子里迷了路。朱柔嘉从小什么都很精明,可就是不认路。便沿路用丝带缠树,寻了处僻静山洞等人来找。
应帝今日收获颇丰,马背上挂满了战利品,甚至还猎到了生平第一只雪狐。与贤妃有说有笑的回来,就有宫监急急的告诉他,皇后丢了,广平王和毓王已经分头带人去找了。
李图一向不亲近那个端庄的像假人的皇后,而且,那女人居然比他还高一点,更招了他的恨。可是,皇后母仪天下,皇后丢了与妃子走失那决不能相提并论。方才猎到雪狐的喜悦顿时没了。
李图要亲自去找,被萧泉劝住。有广平王叔出马,肯定能把那女人找回来。这猎场,本也不大,亏得她能走丢。李图尽管聪明绝顶,也想不到此时正发生着对他后半生影响极为重大的事。
这个月该皇后侍寝的十五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
一个半月后,云鹤冒险入宫,为朱皇后送药。
“皇后,这个药丸吃了可让有孕的时间从脉相上推迟十多日,太医把脉发现不了。到时候我再送药进来,可以让孩子晚上半个月出来,您再造出些早产的迹象就成了。”
十多日,够了。
朱柔嘉把药丸吞了,那日在山洞,她只问了一句:“如果我不是皇后,你会不会来找我?”她问的不只是当时,还有几个月前。
徐琰默然半晌,最终点头。
多年后,李图才意识到,朱柔嘉端庄的像假人,那是因为没看上他。实则,她是一个外冷内热,宁可燃烧也不愿在宫中枯萎的女人。
狩猎后三个月,皇后与贵妃同时传出有孕,皇后比贵妃早半个月。
云鹤第二次带药进宫,朱皇后说:“何如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徐府的二少爷跟着下人出府看花灯被拐子拐走,应帝和广平王都发动了大量人力去找,可最后找到的却只是畏罪自杀的下人。
云鹤把朱皇后的话带给了广平王爷,徐琰说:“本王身后哪有归路?本王拉拔大的不是阿斗。”
阿斗没杀诸葛亮,那是因为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有算命的跟徐琰说过,说他的后嗣子孙有帝王命格。他当即将那人杀了,这话传出去,就是灭族之祸。
会是哪样的结局,是他赢得江山美人;还是他的孩子顶着嫡皇长子的身份出世......
李图,那就是个狼崽子。而且,他中了自己派人下的毒居然都能不死。徐琰的本意是除了李图,扶同是嫡子的李熙登位。李熙重感情,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这两年李图羽翼渐丰,虽然政事上全依从他,可自身的防卫却是滴水不漏,他这一年居然无法再往乾元殿安插人。那个叫萧泉的小总管也不可小看。
宫里,李图也在焦急的等着嫡皇长子的出世。皇朝有后,对他坐稳帝位,意义重大。李图想着就摸着下巴笑,居然贤妃,还有姓赵的一个宫女日前也传出有孕。皇后与贵妃产期相近,如有必要,到时让贵妃的孩子早半月出世,力保有嫡皇长子也无妨。
他近日去看朱柔嘉,才发现那女人原来也是有感情的。眼底时时含着担忧,只是消瘦的厉害。他快满十四了,摄政王还政的日子也快到了。能不能顺利交接,朝野、后宫都在忧虑。
朱柔嘉摸摸肚子,轻轻的跟肚里的孩子说:“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孩子,愿你是个女孩子,有平淡顺遂的未来。母亲这样带你到世间,太自私了。”
应帝夺宫成功的消息传来时,朱柔嘉动了胎气早产(实则时候已经到了)。在十几个时辰的疼痛后,她奋力睁眼,看了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眼。如她所愿,是个女儿。可是,她再也无法保护她了。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等待她的会是何种命运呢。
一滴泪从她合上的眼角滑落到枕上,她的手遗憾的垂下。
产房外喜滋滋来看头生子的李图,直接就被一个噩耗打蒙了,“皇后娘娘产后大出血,已经薨了。”
太医说是心力耗尽,油竭灯枯。
是担忧他么?李图冷硬的心底难得的起了一丝愧疚,他甚至都不算怎么认得这个皇后。
匆匆看了眼庄姑姑抱着的新生的女孩儿,应帝便黯然离去。
皇城里挽幛低垂、烟雾弥漫、哀乐声声,大行皇后梓宫前哭拜的众人,真的、假的、落泪的、干嚎的响成一片,一个个都哭得眼睛干红,只有她的亲女还无知无识的。
人人都道,皇后自来体恤下情,此番为了皇帝的大业,心力耗尽而往生仙界。
广平王虽然事败,被关进了天牢,但仍有人愿意把外界的事告诉他。
听到朱柔嘉生下女儿,油竭灯枯而逝的消息,他平静的饮下了应帝赐的鸩酒。
原以为,只是露水情缘,虽有真心但更多的是利用,但没想到这个女子在他心底的分量原来比自己认为的来的重多了。手下有盗墓出身的人,料得会挖地道来救。但,事已至此,何必再连累更多的人。何况这天牢的地面不是那么好挖开的。小皇帝赐他鸩酒,是怕到时有人劫法场吧。
广平王起事之前,曾将朱柔嘉母子托付给云鹤,请他在日后代为照看。云鹤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想来那九重宫门拦他不住。如果应帝发觉孩子不是他的,那就请云鹤想办法救出她们母子。否则,不得妄动。(可惜,四年后,云鹤自身难保,没能护得住莲成)家中诸人就无有办法了,搏一搏还有一线生机,不搏小皇帝也不会留下他这个功勋卓著的摄政王一家。
一个属于应帝的时代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后慢慢展开了画卷,天下都在这幅画卷中,等待着他的涂抹、着色。
四十年后,当他实现‘捧一个万方来朝的盛世到你面前’的誓言后,潇洒的退位,携美离去。
朱柔嘉的遗骨,被莲成秘密的转移,最终与徐琰合葬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