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上,不怨下,就怨我没有真主意,明白得太晚了!如果大家信得过,我还想再干三年,大赵庄要是不变样儿,你们可以用唾沫把我淹死,可以把我送进县大牢,可以掘我家祖坟。如果大家信不过,我今天就下台。”场院里静了两三秒钟,突然像灶膛里烧着了一挂鞭:“信得过!”“耕新,你不干还不行哪!”“对,就得你干!”“行,我干!”武耕新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明英,回家叫你娘拾个坐大牢用的铺盖卷儿,放在门洞里预备着。等会儿散了会,各小队先暂时安排自己的活儿,支委留下开支部会。现在请县委熊副书记表个态吧。”大家没有鼓掌,心里都很紧张,真不知道这个熊书记对今天这种会议结果能表个什么态。他神情平静优雅,年纪和武耕新差不多,看上去却年轻十来岁,皮肤滋润,闪着亮光。他一开口,声调像电影演员一样洪亮而好听,“我很乐意在这样的场合表态,但不能代表县委,因为县委还没讨论,只能代表我个人。第一,我先得发个声明,我叫熊丙岚,不是兰花的兰,是山上吹下来的风,上边一个‘山,字,底下一个‘风,字。可不是男人取了个女人名,像扫帚星一样给大赵庄带来不顺气。”社员们“轰”地一声笑了。
“第二,你们这三天半大会,将来在大赵庄的历史上是不会被人忘记的,我非常满意。我赞成武耕新同志继续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第三,以前也有人拿大赵庄当点,把你们给蹲穷了,我可不愿当这种大损鸟!我到这儿来是看中了你们村三个优势:村大地多、底子特穷、干部过硬。”在掌声中武耕田刚宣布散会,武耕新突然从板凳上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昏死过去一样。干部们吓坏了,弯他大腿,掐他的人中,李汉忠要张罗套车,急送县医院。熊丙岚不知真懂假懂,蹲在武耕新身边,摸摸脉,翻翻眼皮,听听呼吸,笑了。很有把握地说,“他是睡着了,把他抬到屋里去。”第二章当人们告诉我这儿的工厂办得如何如何好,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心想,既然叫“农工商联合公司”,当然就得办个工厂以壮门面喽。你要说他们的养猪场、养鸡场办得如何好,那我信。办工厂?岂不是舍己所长,用己之短!他们哪儿来的技术人才、管理人才?哪儿来的先进设备?我见过不少城市里国营大厂调整几年尚且打不开局面,难以生存,有的甚至靠借贷过日子。当前农业比工业活跃得多,他们倒要办工厂,不是自投罗网、找着往火炕跳吗?
我连干带不干在工厂呆了二十五年,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工厂,大的、小的、土的、洋的、国营的和集体的,自信对工厂并不陌生,岂能瞒我?当我仔细考察了这个公司所属十三家工厂中的六家之后,感到惊奇,困惑不解。
不要以为干工业赚钱容易来钱快,没有的事!在当今激烈竞争的工业社会,一个工厂能站稳脚跟活下去,就相当不容易了。我熟悉的一个六七千人的重工业大厂,一年要能赚出二三百万元的纯利润就得累吐血。而且为了发工资、发奖金,有些利润纯粹是计算机算出来的,在账面上有这笔钱,实际上这笔钱是不存在的。这叫小懒赚;懒,二懒赚大懒,大懒干瞪眼。他们这里历史最长的是冷轧带钢厂,干了五年了,二百多名工人,每年上缴公司实实在在的纯收入二百万元。历史最短的电器开关厂只开工两年,一百四十个工人,每年纯利润一百二十万元。劳动生产率最高的是高频制管厂,每个工人每年创造的财富是四万元。这个数字不仅在国内不算低的,恐怕到最发达的工业国家里也不能小看吧?
高频制管厂厂长告诉我:“俺们可千不起赔本的买卖,不赚钱的工厂不千。而且十三个厂都是用滚雪球的办法,看准,搞稳,逐渐扩大。当年建厂,当年投产收回投资。第一年小赚,第二年大赚,第三年稳赚。以后能赚再赚,不能赚就根据市场预测转产。船小好掉头,我说了就算。搞工业跟搞农业一样,不知哪时下雨,真赚大钱是件难事。首先‘气象预报’要准,还得有能踢能打的十八罗汉,俺们这些人谁的身上没蜕了几层皮……”这些出口不凡的人物,大都二十多岁,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只是初中毕业,五年前还是不知道工厂为何物的牡牛犊子。他们凭什么打敗了城里办厂老手?
“事实比虚构更离奇”——当我捧起一本本他们自己摸索总结出来的管理制度,为其严密性、科学性和实用性叫绝!从厂长到每一个工人,都有明确的权利、责任和定類,这一切又和经济利益连在一起。什么“层层包,层层联,业业专”,什么“管理科学化,劳动责任化,生产现代化,承包专业化”,什么“统一经营,累进计奖”……这里无疑有高人指点。是的,他们花重金从各地招聘了一批用得着的专门人才和能工巧匠,仅是从天津聘请的法律顾问、经济顾问、科技顾问等,每月到公司来几天,出点主意,就可拿到一百五十元的报酬。他们很大方地说:“这些人为我们出上一个好主意,就把钱赚回来了。这叫请来外边的大財神,重用本地的土财神,培养第二代、第三代的小财神。”“农民兄弟”搞工业,居然搞出了花儿,向“工人老大哥”提林元秀做好了晌午饭,又盘腿上了炕。她翻出一个从前的棉门帘,想拆了给丈夫改做一件棉袄,左比划右估量,总还差一点。抄起剪子刚拆了几针,儿女们陆续回来吃饭了,她赶紧放下剪子,把棉帘子推到一边,放上炕桌。
其实没有人上炕,有的坐在炕沿儿上,有的站在地上,老二明华不进屋,蹲在灶坑旁边以锅台当桌。饭也很简单,锅帮上贴了一圈玉米面和髙粱面两掺和的饼子,锅底熬的棒子碴粥,秫秸秆做的箅子上蒸了一小碗虾酱,里面打了一个鸡蛋,这是专为武耕新做的小灶。其他人的下饭菜是那一大碟咸菜和一海碗素熬白菜,里面有几根黑粉条。就是这碗差不多等于是白水煮的白菜,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吃,林元秀和还没有挣工分的二女儿明琴、老小子明伟就不能动筷子。可是这俩人又是穷人家的娇女、娇子,尤其是老儿子明伟,心眼乂多又混账,偷着摸着把好吃的往自己碗里敛。所以真正吃咸菜的只有林元秀自己。武耕新从来吃饭没钟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还不回来,养成习惯家里吃饭不等他。今儿个晌午倒是老大明理回来的晚了一点,一进门就黑虎着脸,没有奔锅台,也没有奔炕桌,却疯魔颠倒地抄起那个棉门帘子,连同他老子那件光板羊皮袄,嘁哩喀喳卷成一个捆儿,用麻绳一勒,抱起就走。一家人都怔住了,当娘的慌忙追出来:“明理,你怎么啦?”“给我爸预备的,他这回真的离大牢不远了!”明理气呼呼地吼叫着,有棱有角的四方脸涨得通红。他真的把那个铺盖卷儿立在大门口,并喊过大黄狗,“大黄,看好了,谁也不许动!”“你疯了,还是傻了?那是你爸说的气话!”林元秀心里咚咚跳,惊恐地望着长子的眼睛。人家都说明理的眼睛随她,小时候这双挺招人爱的大眼儿里闪着聪慧和秀气,现在却透着粗野和蛮横,像雷雨前的天空一样怕人。都怪闹大水以后就让他停学了,要是上完中学也许不会是这样子。
明理没有搭理老娘,噔噔噔蹿到屋里,弯腰从锅里抄起个大饼子。他可倒好,发火不影响吃饭,而且抬腿上了炕,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平时只有武耕新才能坐的位置。
“明理,到底出了什么事?”当娘的赔着小心问。她对丈夫从来也没这样过,可明理是长子,而且那天晚上吵架之后,第二天一早媳妇就跑回娘家去了,半个多月了,人不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欠了儿子一笔账。
明理还是不吭声,只顾大口嚼饼子,大筷子夹菜。
老小子明伟可看不下眼儿去了。他平时没事还找事、没话还找话哩,怎看得下老大这副样子。一扬那溜精猴瘦的尖下巴颏:“哥,娘跟你说话了,你怎不吭声?哑巴了!”明理抬起眼珠子,瞪了兄弟一眼,“没你的事,饼子还塞不住你的嘴!”明伟像个私塾先生一样晃着那周正的脑袋、漂亮的小分头,一本正经地学着领导干部的官腔:“武明理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媳妇抛弃了你,你心里难过,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到老娘头上,撒到兄弟姐妹身上……”明理“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你……”明伟根本不怕他,拿他当小菜儿:“我怎么样?我不过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嫂子拍拍屁股走了,害得我们全家都倒了大霉。看看你那模样儿,好像我们都欠了你八百吊钱!尤其是劳苦功高的慈爱善良的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看你的脸色过日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娶了媳妇忘了娘,跑了媳妇气死娘呢!”明理恼羞成怒,下炕就要打兄弟:“明伟,你有种就别跑!”明英和明琴狠命拉住他,又把他推回炕上。
明伟是个机灵鬼,把话说透了,见好就收:“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他的两个姐姐“噗”一下把嘴里的粘粥喷了一地,“死小伟,滚到外面去!”他端着碗出来了,见娘坐在锅台上抹眼泪,小儿子刚才把真话当笑话说,触动了她的伤心处。明伟赶紧放下自己的碗,替娘盛了一碗粥递到她手里,又掰了一块饼子,自了一筷子蒸虾酱抹上,送到娘的嘴边。这正是他叫父母喜欢的地方,心眼灵巧,会来事儿,有了他家里就多了一台戏,少了他就特别冷清。老二明华就在锅台边吃饭,却没看见老娘掉泪,更不会想到要为老娘盛饭,他只顾闷头吃自己的饭,不论家里事、外边事一概不掺和。难怪明伟说他有心无嘴,一天说的话还不如放的屁多。可是队长喜欢他,干活实在,而且不惹是非。
没吃两口老实饭,明伟又忍不住了,说:“娘,我明年高中毕业后考一个不用花家里钱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先把您接出去。而且立下保证,一辈子不结婚,现在的闺女没好的!”“小伟,你就不怕烂嘴!”明英在里屋搭了腔。
明伟冲娘吐吐舌头:“当然不包括我这两个亲爱的姐姐。一个考上了县师范学校,美得一天把那个破眼镜擦十遍,三年后就是文静端庄的武老师。一个是大赵庄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场长,叱咤风云的养鸡女神。你们是咱娘的骄傲,全家的光荣。”同样也是嘴不饶人的明英,意外地没有还嘴,反而低下了头,连饭也没有心思吃了。是啊,自从她当了大队养鸡场场长,村上的闲言碎语可多了。这个“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外号说不定还是马胜锐给起的,她连着找他两次了,他都不搭理她,甚至不愿看见她。
本来嘛,他的自尊心被伤得太重了。她的父亲不仅还是大队书记,自己又当了场长。他呢?这次大队把大锅大灶改为小锅小灶,解散生产队,成立了五十二个专业承包组,自由结合,每个组长都愿意要明华这样的正号庄稼人。一下子甩出五再多个劳动力,这些人等于失业了。只听说世界上有失业工人、待业青年,哪听说有失业农民、待业农民!可气的是马胜锐也在这个“甩货”的行业里,他能不生气吗?能不怨恨武耕新和他髙升的女儿吗?被甩掉的人中有干活溜尖滑蹭的,有身体不好的;有坏小子、嘎杂子琉璃球,也有能能梗、心里道道多不好领导的。明英猜想,马胜锐可能属于这后一类。
刚才被老兄弟弄得十分狼狈的明理,似乎找到了一个话题,可以替自己解脱窘境,找回刚才丢失的面子。说:“明英,你的鸡场里有什么重活可以叫我干。反正我也是无业游民,往后没事干了!”“那不真成了‘髙干子弟养鸡场’啦!”明英突然又觉得大哥的后半截话不对味,“你怎么说是无业游民?你不是没有被裁下来剛”明理的肝火一下子又窜上来了:“裁下来啦!昨天组长还抢我,今天又说不能要我。我问他为嘛,他叫我回家问咱爸。我算吃他的挂落儿了,当了他的替罪羊。你竖起耳朵摸摸,四乡五县哪有这么干的?外面骂什么街的都有,五百多口子失业,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叫人家去喝西北风?村里人心惶惶,都闹翻江了!你说,咱爸这不是在跟监狱摆手吗?”“真有这事?”林元秀来到屋里盯问儿子。丈夫和儿女不论受多大累担多大险,心思是专一的,她的心却是七裂八碎的,既为丈夫担惊,又为儿女操心。丈夫豁得出去自个儿和这个家,就不想想这个家豁得出去他吗?明理要是成了“待业农民”,那个心强好胜的媳妇就永世不会回来了!真要落到那一步,外边不反,窝里也会反起来。
细心的明琴向大哥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了。明理却把这眼色当成对他的鼓励,嗓门更大了:“还有更邪乎的呢,我爸要办工厂,你猜找谁跑业务?张万昆!他是什么玩意,大赵庄的人谁不清楚?不错,他是在天津卫当过工人,当过副科长,搞破鞋,贪污公款,被开除厂籍,劳动教养两年。回到村里也没老实过,偷摸捎拐,拈花惹草。前些日子开群众大会时,他人前背后对我爸挖苦得最狠。重用这道号的,一是得罪广大社员,二是必定被他坑害,即便工厂赚了钱也不够他一个人捞的!”林元秀变颜变色地问大女儿:“明英,这是真的?”明英点点头:“张万昆的事先不说,解散生产队,改专业组承包,我认为爸做得对,不打破大锅饭、铁锅饭、砂锅饭,大赵庄就变不了……”明伟站在明英一边,和明理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地争论起来。明英是她爸的忠实信徒,铁杆保皇派,明伟是现代派,凡是反传统的、打破常规的事,他弄不懂也拥护。明理是爸爸事业的直接受害者,在思想匕当然和他的妹妹、弟弟水火不容了。
林元秀没有心思再把手里那块饼子吞下去了,她坐在二女儿身边愣神。耕新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怎么起用这样一个神儿,他闯过三山六码头,鬼花活又多,靠得住吗?说起这个张万昆,也是大赵庄的一个人物,每当几个老娘儿们没事干,凑到一块儿说闲话的时候,就拿他磨牙。听说他自己也跟别人吹过牛,不论多有身份、多漂亮的女人,只要他用一只手摁到她的肩膀,就会浑身醉软,瘫在他面前。别是他的身上放电吧?老娘儿们哈哈一笑,这个一段儿,那个一段儿,越是这样糟蹋他,女人们越是对他产生了好奇心……文化大革命中,张万昆哪一派也不参加,人家也不要他,成天什么活也不干,家里不缺吃不少穿,穿得干干净净,逍遥自在,村里人就怀疑他手脚不干净。那一阵家家户户都嚷着丢东西,地里的庄稼,场院的柴火,鸡鸭猪狗,没一样不丢的,连门口夹的篱色,一眼看不到就被别人拔走当柴烧了。有几个愣头青找到张万昆,想收拾他。也有前科,如果解释自己没偷不会有人相信,灵机一动,突然来个假传圣旨:“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十个社员九个贼,你不去偷你怨谁?你们应该去看看大前天的报纸。”趁那些人怔神儿的功夫,他一溜烟跑了。一走就是两三年,据说在天津打临时工。他有技术。每到过年过节回来,穿戴得周武郑王,提着大包小包。他走了以后,村上照样丢东西,就证明小偷不光他一个。本应治他的政治罪,可自那以后人们一遇到急事都爱顺嘴编段“最髙指示”,当箭射别人,或者当盾牌挡别人射来的箭,对他的事当笑话一说就过去了。这个人有道行,鬼难拿,谁也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