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志既为能撵走熊丙岚而庆幸,又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如果才气纵横的熊丙岚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整起自己来还不如同掐死个小鸡!可他在抓全县的工作上,在开会讲话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有高人一筹的智慧,这才叫各有所长,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用老百姓的话说一一“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成志,你现在就准备接手熊丙岚的工作。我年纪也大了,很快就退居二线,这个县的工作就靠你来主持了。赶走熊丙岚其实是为你扫清障碍。”孙成志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任何话都会显得作假,他借口去叫司机退了出来。李峰也洗脸漱口,准备吃早点上路。
这是真的吗?堂堂的县委机关、县委领导,就根据谣言写成材料上告,在官场上进行一番覆手为雨翻手为云的较量?我们的领导、我们的上级机关难道会这样轻信和轻率?可悲之处正在这里,所以我们的事情才不那么好办,许多庙里都有屈死鬼,站着看的整拼命干的。喜欢听信流言蜚语的人比喜欢听真话的人多。欣赏谎言是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领导千部那就可怕了。他的办公室就成了谣言的集中地,他根据谣言决策、筹划,下指示,发号令,能不毁人误事!每条谣言后面都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攻击的目标团团围住,四处冒烟,不见火源。“群众反映”,一两年査不清,七八年还有影,来如猛虎,去如抽丝……当李峰上车的时候,熊丙岚也正好去司机班。这回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县委只有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委大门,载着两个书记去分头告状。
“喂,你是熊书记吗?哎呀,找到你真不容易,好几个月你不露面儿,我很想你,有些事要跟你商量。你把大赵庄扶上鞍不能撒手不管了……”“我的事一有眉目就去看你。”“你出了什么事?”“我可能要调走。”“调走?是高升吗?”“不升不降,是被排挤走!”“为嘛?是由于我们大赵庄吗?”“不……跟你们没关系,以后见面再细谈。不过,你也要留点神,光有能力和胆量是不行的,还要有点保身术做后盾。大凡事业上的强者,在自我保护方面往往是弱者,蛲蛲者易折,你的精力、才智和时间,几乎都用在事业上,自身的防御能力必然大大减弱。老武,别忘了有造福者,就有造谣者。蛇无足而行,蝉无嘴而鸣,谣言无翅像蝗虫。任何一条谣言都会给你投下一团黑影,行如风,利如刀,使你一落千丈,百口莫辩,也许还被置于死地!我就是犯了书生气,以为政治清明,可以不必横着站了……”武耕新放下电话,独自愣神,熊丙岚说他的调走与大赵庄没有关系,实际是准有关系!他武耕新又不是傻子,还觉不出来?前两胄年熊丙岚主持全县的工作,大赵庄的事样样顺当,县里各部门的头头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武耕新也不拿他们当外人,让到家里好吃好喝好待承,吃一份还捎着一份。这一年多李峰出院回到县上,大赵庄跟县里的联系处处感到别扭。武耕新就知道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他用人就从不把两个大能能梗放在一个单位,两股很强的力量相互抵消,一加负一等于零。所谓集体领导是维持不住的,不论单位大小,早晚总会通过各种办法将主要大权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明白人不抓住这个权干明白事,糊涂人就会利用它干糊涂事,混账王八蛋就会用它整好人。不过县里应该走的是李峰,而不是熊丙岚,李峰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好像本事也不大,谁知道呢?餚丙岚谈一大通谣言干什么?那些污言秽语武耕新听到的也不少,都是吃铁丝拉笊篱——肚里编的。一点不贴谱儿,谁信那个!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莫非熊丙岚又听到什么闲话了?……武耕新自管胡思乱想,愣没看见赵树魁和大队妇女委员何守静,扶着瞎眼赵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跟前。何守静那响亮脆生的语调吓了他一跳:“书记,你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干嘛哪?”“耕新,”赵大娘颤巍巍又朝前挪了一步,冲着武耕新伸出手。那仅有的一只眼受坏眼的牵累,视力早就减退,再加上被泪水糊住,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抖动,“你帮俺办了件大事,是俺赵家的大恩人,大娘谢谢你!”赵大娘说着忽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武耕新慌了,赶忙也双膝跪下,“大娘这是干什么?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啊!”何守静和赵树魁先扶起赵大娘,武耕新才敢站起来。他恼怒地瞪着赵树魁,有大娘在场他的口气却不敢太硬:“树魁,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赵树魁今儿个不二乎了,咧咧嘴很不好意思地说:“耕新,要不是你领着大赵庄发了大富,凭我赵树魁还能说上媳妇!”“还有哪,”何守静快嘴快舌地接过话茬,“书记亲自到县上开的四级证明,把你媳妇的户口从四川办到咱大赵庄。昨儿个又叫我坐着大队的吉普车到天津东站把她给你接到家来,这够多排场!”“是啊,人家看上的不是俺这个傻儿子,更不是俺这个瞎老婆子。人家图的是大赵庄,是树魁这一年好几千块钱的工资。”赵大娘还是喜泪不止。
“大娘,可别这么说。树魁是个好劳力,只要不犯傻病,往后您就光等着享福吧!”武耕新扶着大娘走出大队办公室,“天快黑了,树魁,快扶老娘回去。”“树魁,还不快把糖和烟交给耕新。”赵大娘忽然想起还忘了送礼,急忙指使儿子从兜子里掏出一铁盒没开封的巧克力糖和一整条中华牌香烟,往武耕新手里塞。
“不行。大娘,我订的规矩,不论红白喜事、盖房唱戏,过年过节,干部不许收一分钱的礼!自己怎么能破坏?您老还叫我当不当这个大队书记?”武耕新急忙向何守静使眼色。
何守静不愧是精明能干的妇女委员,巧妙地给书记解了围。她打开糖盒拿出八块糖,又打开一包烟抽出四根儿,笑着说:“喜糖必须吃,喜烟必须抽,这不叫受礼,这是老令儿!四根烟,八块糖,四平八稳,大吉大利。”她让赵树魁搀着老娘回去了,自己跟在武耕新后面又回到了办公室。
“耕新,”何守静在人前喜欢称他“书记”,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却喜欢像男人们一样用这种亲昵的称呼,“我得向你汇报,我那一大摊子可玩不转了。求你高抬贵手,就把我这个妇女委员给抹了吧!”“有事说事,别尽想着撂挑子。”武耕新看着她,发现她嘴里在诉苦,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笑意,忽闪忽闪十分有神地盯着自己。何守静是大赵庄数得着的漂亮媳妇,俊眉俏眼,站在那里亭亭玉立,风姿袅娜。而且热情洋溢,性格开朗,前两年跟燕淑珍脚前脚后嫁到大赵庄来的,很快就成了妇女界出头露脸的人物。
她笑着说:“你们大赵庄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二百五十几个大光棍儿,大部分已经结了婚,或者已经找好了对象。还甩下几个老大难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除去脑袋上没头发的,要不就是脸长得不顺溜,疤瘌流星,也有的像个大漏杓。还有一个脚步不利索,走道身子朝一边倒,另一个是喘气不匀乎,老气管炎……”武耕新叫她说笑了:“你好像在拍卖我们大赵庄的男人。”“这几位本来就是处理品,我把大赵庄爱管闲事的人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四处打听,到处保媒拉纤儿,人家一看那份长相就堵心了。”“小何,你巳经为大赵庄立了一功,年底会好好奖励你的。”武耕新跟她谈话感到轻松愉快,“农民一生三部曲:盖房、打家具、娶媳妇。你千万再努努力,就当行善积德。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咱都可以商量。”要是买西红柿搭茄子,娶一个饶三个,你答应吗?”“娶媳妇还有饶的?”“不是再饶个媳妇,是饶孩子和老人,拉家带口全得搬到大赵庄来。你只要敢答应这一条,我保证大赵庄的光棍一个剩不下。”何守静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这不是小事,我得想想,在支部会上讨论一下。你可以先找着。”“耕新,说真格的,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大赵庄的姑娘们。她们不愿意嫁到外村去,说白了就是舍不得大赵庄的高工资和现代化的生活,老姑娘越来越多,她们很仇视跟本村小伙子搞对象的外村姑娘。”“噢,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武耕新不觉对这位妇女委员肃然起敬。
“先沉住气,更叫你犯愁的还在后边哩,闹不好你这个大队书记就当不成。”何守静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而又诚恳,“耕新,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村上的穷户。就因为我那个男的在公社当那个倒霉的副主任,名义上是吃皇粮,铁饭碗,其实每月才挣一口醋钱,还不如我挣的零头多。家里就靠我,我干不好这个妇女委员的活,到年终你把我的奖金工资都扣了,叫我怎么办?”“你不是干得挺好吗?干嘛拿这种话吓唬人。”“我的大书记,你成天光是生产、生产,还蒙在鼓里哪。别忘了计划生育!完不成这项任务,不光处分我,书记也得撤职,这是死任务。”“咱们村怎么样?”“不怎么样!刚结婚的那么多,要生。已经生了一个的,还想生。我成天跑细了腿,磨烂了嘴,就是说不通。”“生了就罚呀!”“那就晚了!再说现在谁怕罚?别说罚五百,就是罚五千人家也不在乎,多个劳动力将来一年就賺回来了。谁叫你把大赵庄搞得这么富!”“哎呀,穷了不好受,想不到富了也有富的难处。”武耕新以前还真没有把这些老娘儿们的事放在心上,“别的村好点吗?”“穷村用罚的办法就管用。北燕庄的书记,就因为计划生育和争房基地的事被打伤住进了医院。”武耕新站起来,露出了平时向男人们交代工作时的决断神色,“你去通知那些计划生育的钉子户,吃过晚饭都到大队部来,我跟她们只讲一刻钟的话,再做不通就没你的责任!”“有好几百户哪!”“有好几千户也不要紧,都叫来。在院子里,反正天还不算太冷。”何守静那大胆而美丽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武耕新,好像不是把他的话,而是把他这股刚武之气吞吃进去。武耕新说完却不再看她,竟自走出大队办公室,去办别的事情了。
武耕新先到小学校处理了校长在学生试卷上营私舞弊,借以多拿奖金的事情。然后到顾问招待所和华北理工学院的代表正式敲定,在大赵庄办个分校。在回家的路上又碰见了已经回城的知识青年王丽萍。她在大赵庄生活了将近丨-年,有时还回来看看,对这里的人和土地有感情,这次却是要求回到大赵庄来的。她本来已经顶替父亲在一家造纸厂上了班,此番辞了工作,退了户口,要带着已经退休的父母重回大赵庄,二次落户。看来决心已下,今天尽碰上奇女。武耕新只好把丽萍领回家,先安顿下来,明天再细商量。他刚端起饭碗喝了两口面汤,家里电话铃响(大赵庄每个干部家里都装有电话,队部有交换台),是何守静从大队部打来的,妇女们已到齐,等他训话。他只好放下饭碗,赶到大队部。
妇女们像蛤蟆吵坑,他一去立刻都安静下来。他叫人把屋子里和院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打开,让妇女们能看得见他,他也好看得清妇女们的神色。
他一张嘴就开门见山地问:“叫你们只生一个孩子,你们想得通吗?”“想……不通。”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妇女小声回答,渐渐变成集体的呼声,“想不通!”“小光你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老话说一个眼不算眼,一个儿不算儿嘛!”妇女们反而愣住了,院子里鸦雀无声。沉了一会儿,大家才哗哗地鼓掌,为他叫好,“这才是大好人,好书记!”“别忙!”武耕新摆摆手,“我想不通也没有用,在计划生育上我说话不算数,县里有指标卡我。你们要想多生孩子,那我明天就下台,谁愿意生多少就敞开生!”“不行,你下了台大赵庄怎么办?”“不行!那可不行!”妇女们真有点急了。
“你们想生孩子还管大赵庄干嘛?”“你不当书记大赵庄非乱套不可。”“不行怎么办?”“我们听你的。”“真听我的?”武耕新黑虎着脸,斩钉截铁,“一户一个,不论男女,多一个也不行!同意就散会,谁不同意就留下来当大赵庄的主事人!”“同意!”傻娘儿们一个个都乖乖地走了。
武耕新转身想回家继续喝那碗热面汤去,胳膊被何守静拉住了:“你可真绝呀!还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刚一进腊月,大赵庄的鞭炮就开始响,哩哩啦啦时续时断。到了腊月二十三,鞭炮声开始滚成一个蛋,劈劈剥剥,从早到晚就接上流儿了。
鞭炮是中国老百姓的喉舌、中枢神经。鞭炮声响了几千年,是一支永不衰老的歌,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对它产生厌倦。老百姓髙兴时放,痛苦时放,神经正常的时候放,疯狂的时候也放,前几年扩而大之,报纸发表社论、电台公布重要新闻、中央发布最高指示、地方发生重大事件,一律燃放鞭炮一一劈劈剥剥、噔一嘎!有了喜事用它表示庆贺、象征吉祥,碰上倒霉的事用它驱赶晦气,心虚发毛时用它壮胆。
大赵庄人在一九八二年的春节之前,放这么多鞭炮意味着什么呢?
绝大多数群众是因为狂喜。前两年存的不说,只去年这一年干下来,大部分人家就都“腰缠万贯”了,假如一块钱就相当于一贯的话!最穷的几户也闹个两三千。足,家里足,口袋里足,肚子里足,心满意足。时且这钱賺得多踏实、多牢靠。周围别的村也有发大财的万元户、专业户,他们心里就没有这么稳当,已经装到自己口袋里的钱,也总觉得不保险。同村人因嫉妒而变成了一种仇恨,在这些新财主的周围满是发红的眼睛,像烈火一样包围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吞没。特别是近来从上边传出一股风,要打击经济犯罪,他们的手脚就那么干净?钱有干净的吗?即使你的钱特别干净,单家独户,势孤力薄,运动一来你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们身上有钱,心却提到嗓子眼儿,给小学校捐点钱,给五保户送点钱,给干部、邻居送点礼,做点好事买买人心,免得来了运动被抢大户,被抄家。在大赵庄就不用操这份瞎心,别看钱多,还是官的、铁的!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放!敞开放!买上它一百斤鞭炮才值多少钱……心眼多的人拼命放鞭炮,是为了驱邪!大赵庄在全县的地位,就像一个穷村子上出了个单打独一的万元户。年关临近,农民们赶集上街、走亲串户,张家长李家短,东村好西村孬,就像说书唱戏一样编排大赵庄,把武耕新简直就说成了“东霸天”!老东乡又要发大水,四乡八村的唾沫星子想把大赵庄淹没!
就连县上的水利局、电力局、农委、科委等等关系户,以前把大赵庄的门檻都踢破了,跟武耕新亲热得了不得。这一两个月嘎噔一步不来了,全是白眼狼!远的先别说,再说离大赵庄最近的北燕庄,以前笑大赵庄穷,现在又气大赵庄富。武明理的内弟娶媳妇,请他们两口子去喝喜酒,他带去八百块钱礼金,也是有点财大气粗,想洗刷以前因穷而造成的耻辱。酒席筵上,北燕庄的男人们喝得一个个都像个醉兔子,话里话外表示自己穷得清白,穷得干净,对武明理连损带挖苦。这头杧牛哪受得了那种闲气,当场掀翻了桌子,抱起孩子,拉着老婆,深更半夜回到了大赵庄。多放点炮,把那些闲言恶语挡在庄外边。大年下,别让外人冲搅了大赵庄的喜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