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话的司机终于闭上了嘴,连神情也变得严肃了。马骏也从好看的女人身上收同自己的眼睛。突然间脸上仿佛生出一种庄重悲伤的气韵。桂宅门前很干净很安静,没有摆花圈,没有贴出“恕报不周”的白纸条,没有拥挤着拜年的人,也没有进进出出吊丧的人,看不出一点丧气或喜气的迹象。这种看上去很正常透出一种很不正常。莫非桂祖荣还活着?是有人跟他搞了个恶作剧?还是桂家想闹尸,秘不发丧?马主任心里猜度着各种可能性,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是桂祖荣的小女儿,只看他一眼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今天不论见了谁都应该说的也是最容易说的几句话:“过年好”、“向你拜年”、“恭喜发财”等等在这儿全不能说。桂家用做客厅的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所有能坐的地方都坐着人。看样子还没有外人,都是桂家族系的。因为没有人向他这位死者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打招呼、让座,显然是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外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不在乎,站着说话方便,他并不急于说话。站着撤退也容易。桂祖荣五男二女,前妻生了四男一女,田希春生了一男一女,再加上桂头自己的兄弟姐妹,真是“三国四方”!没有过年的欢乐,也没有死人的悲伤,空气里滞留着一种灾难味道,冰冷的厌恶和愤怒挤压着他和所有的人。有的人根本不抬眼皮,有的人瞪他一眼。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冲他歉意地点点头,是桂头的前妻还是姐姐?她终于忍不住这沉重的尴尬到里屋拿出一把折叠椅子。他凑合着在门口坐下来。他希望那两个司机也进来,好给他站脚助威。他也知道那两个小子一准躺在暖气的车里听相声哪……马骏不慌也不害怕。这阵势他见过多次了。死者家属摆出这气势无非是想多要钱,丧事要办得排场大规格髙,悼词中对死者评价要拔高,要房子,要给子女安排工作或调工作……还不都是有利于活人的事。跟他闹得太僵死者家属也捞不到好处。他是代表组织来的,他的背后是党是国家,怕什么?他的怀里抱着不哭的孩子。他的责任就是冷静一用冷静的热心耐心和不太违背原则的同情心应付一切不冷静不通情达理。他的冷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能平息愤恨,磨平尖刺,缓和冲突。必要时也能气死人。他从容地摘掉灰呢船帽,并不拍打帽子上和身上的雪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融化在他身上,他仿佛舍不得把可爱的雪花抖落到地上。这沉稳的风度,这开始发胖的福态,这硕大光亮的炫耀着男性成熟神采的头颅,在什么场合都能镇唬一气。不知道他的人往往把他当成局长或比局长更大的人物。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沉着和沉默在起作用,来自四周的敌对情绪在减弱。也许他们一家子本来就是为了分配桂祖荣的遗产而正在互相仇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对田希春也只能对她开口“希春同志,您要节哀顺变。书记、局长叫我先来向桂副局长表示哀悼。向您的全家……”“得了,别来这一套。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田希春气质虚骄,脸色冷而不悲,是个坚强难缠的未亡人。
“局里已经动起来了,正在起草悼词,研究治丧小组的名单。”“这有什么用?老桂就是叫你们给气死的!他是腊月初八的生日,按阴历算离着他该退休的日子还有一个月,你们就要给他拆电话。他提出自己花钱把这个电话买下来。如果当初你们局里不给安电话,我们自己安最多花五百元就够了。你们那位常局长非要按公家安电话的价格计算叫老桂交一千七百元。你们局里穷疯了,就缺这点钱?明摆着是存心找别扭欺负人。老桂一口气憋住没出来,回到家就吐血。你们不为他的死负责谁负责?”她突然捶胸顿足号啕起来,痛哭一阵咒骂一阵愤恨一阵。呼天抢地夹着切齿咬牙还间有理智陈词。她骂上边骂下边骂外头骂家里也骂已经作古的桂祖荣,骂他是熊包废物蛋,只会搞女人犯错误,该升升不上去,该拿的拿不到手,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欺侮他。自己撒手闭眼图清静去了,给老婆孩子留下一大堆难题,还要老婆孩子替他这个大小也是局级干部的人伸冤出气……马骏听出了滋味儿。田希春的哭骂很有学问。既是骂给他听的又是骂给前窝的儿女们听的,滔滔不绝的气话恨话刻薄话真话假话全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看来这个脑袋真的不好剃。有这一场哭闹就奠定了证明了她在桂家无可争议的主宰地位,只有她才有权利有资格代表桂祖荣和利用桂祖荣的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心里无疑挽着一个毒蛇般的结子,但未必都是跟组织过不去。以前有关桂头和她早就发生龉龃的传闻看来是真的。天下什么样的夫妻都有,无论怎么凑合全能过一辈子。她骂桂祖荣就会搞女人犯错误,他们的结合也许正是这种错误的产物。这种事他马主任管不着。他不劝,不拉,绝不可碰她一指头。他只能听着她说看着她闹,由她把邪火放净了,肚里的话说尽了,力气用完了,他再开口。人还不就是这两下子,没有多大意思,为了一台电话机,交五百元呢还是交一千七百元,就踹腿了!常头也太过分了,他跟桂祖荣尿不到一个壶里全局上下都知道。逮住理让人更得理,不能把事做绝了。
田希春的气力耗得差不多了,开始平静下来。她本来就不是纯粹的悲痛和绝望,能够做到收控自如。马骏感到可以书归正传了:“老田同志,请您千万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您的心情我理解,领导叫我来就是跟您商量怎样办好桂副局长的后事。”“后事过了正月十五以后再说。死的去图清静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一家老小没黑没白在医院滚了一个多月了,一个个都快熬死了。他不叫我们过年,不叫我们活得好,我们自己就得好好过这个年!”老头子都死了她还要好好过个年^这个娘儿们安的什么心?一句话就把他马主任推出去半个月。殡仪馆存放一个死人每天光冷冻费十六元,三天不烧加倍变成每天三十二元,五天不烧再翻成六十四元,七天以后每天翻一番。正月十五以后再商量,商量到能火化桂祖荣的时候就得开春了。光是冷冻费没有十几万元就下不来。马骏心里算着账,脸上仍然善气迎人。他永远都是处变不惊。
“按中国的老规矩死者为大,桂副局长又是个为党为国家做出过贡献的老同志。他的不幸病逝我们都很悲痛。但把老人家放在殡仪馆的冷冻室存那么久似乎不合适。对单位和家属以及桂祖荣同志都没有好处。入土为安嘛!”“这不是我发明的,也可以说是我们党的规矩一一你不见北京有的老头死了一放好几个月嘛!”马骏感到真是遇上对手了。但仍然满嘴婉言逊语,换个角度套出田希春的真正打算:
“希春同志,电话的事我不知道,绝不是我们局办公室干的。我会原原本本向局领导转达您的意见。您还有什么要求?”“马主任,你是明白人,我个人没有什么要求。老桂是你们局的人,他留下的麻烦得由你们局解决。我们这个家庭的情况你也知道,他死了以后我和他前妻的儿女还能住在一起吗?一条道是你们找房子让他们走,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你再跟他们商量。还有一条道是我们走,我的条件是,地点在市中心,房子里要有暖气、煤气、热水,面积不得少于现在的住房。再有就是把我的儿子从外地调回市内来。小女儿还在上学,这都是老桂的儿女,他好赖也算个老干部。他不在了,他的儿女就应该由国家负责。供养到小女儿大学毕业,然后在你们局的范围内由她挑选自己喜欢的工作。这些要求不过分吧?没有一条是因我自己提的吧?虽然我也是老桂最亲近的人,最有权要求得到照顾。但是我不要,我自己有工作,有收人。”田希春气色壮丽。如此周密的用心绝不是在桂祖荣死后这几个小时里想出来的。也许从老头开始生病的那一天她就开始盘算了。
应该说摸透她的想法就好办了。4骏却感到不好办了。目前他不能冒犯她,宁可哄骗她:
“您是痛快人,这样什么事都好商量我回去马上向领导汇报,尽快给您答复。”“告诉你们头头,光拿好话哄我们可没有用。哪一条不变成现实我是不会放老桂走的。否则放他走了病就全落在我的身上了!”好一副嘴茬子!她对待安慰和恭维就像对待侮辱一样。看来她只相信自己,相信事实,不相信他更不相信任何许诺。风韵依在的面孔贪婪地发白,眼睛像一对深深的陷阱对着他,里面甚至还有诱惑的钩子伸出来。马骏的脸像他的良心一样冒着热气。为了保持自身尊严又询问其他亲属还有什么要求。他希望桂祖荣的前窝的子女也提出自己的要求,跟旧希春针锋相对,最好是争吵起来。他也许会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机会。前窝的大儿子代表他的弟弟妹妹们说:
“我爹刚死,心里很乱,还没顾得想别的。过两天等我们商量一下再跟你谈。”这更厉害,软中有硬。马主任只好告辞:
“就这样,什么问题都好商量好解决。其实最不幸最悲痛的还是你们全家,办丧事也很麻烦很辛苦,局里会尽量帮助你们。明天我把悼词送来请你们看看行不行?”“用不着,那种东西一分钱不值!”田希春的话像棍子一样把他赶了出来。
大雪又变得猛烈了。雪花飘飘飏飏如满天飞纸钱。阴风惨惨,恨雾漫漫。再也没有喜庆味道。马主任让面包车留下随时听候死者家属的差遣,有问题及时向他报告。他和司机把四个大花圈摆在桂宅的大门两边。自己坐进了丰田轿车。司机问他:“去哪儿?”“回局。”“谈的怎么样?”“不怎么样!”马骏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不过田希春说点气话发点牢骚是可以理解的,能缓解痛苦,有益健康。”“痛苦嘛呀!别演戏了。田希春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桂头。”“那为什么还要嫁给他?”“桂头有钱有地位,还有那栋独门独院的花园洋房,住着多舒服。”“你说她舒服吗?”“反正比我活得舒服。”马骏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他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回事:受了她那么一顿抢白自己为什么并不憎恶田希春?他对自己感到奇怪。一个很好强的女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脑子有脑子。也许做女人的资本太厚太好强了,总想表现出一种力量强迫别人对她起敬对她顺从。到头来她又能得到什么?到时候两眼一闭什么是属于她的?她还没有从老头子的死上得到一点启发。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全部不幸就在她精明的舌尖上。女人的力量在于软弱,而不是强硬。强硬的女人让人感到她不需要别人的爱护和帮助。因此她什么也得不到。只能自已支撑自己,深尝孤单凉薄的沉味。他马骏见多识广,深知人生五味。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想单独跟她谈谈心的欲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是从来不冒险的。所以他的同情在田希春身上,而不是桂祖荣。一个倒运的人早一点尝试死亡是聪明的。人生的目的地原本就是火化场。他虽然死了,离着这目的地可还十分遥远,他的亲人把他当作人质(确切地说是鬼质)扣住了……马主任回到局里先从各处室的值班人员那里敛了不少饺子,用滚水又狠狠地烫了两遍。一边吃一边审阅王秘书起草的悼词。一边审阅一边修改。改着改着火气上来了: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写。是不是光惦记着打麻将了脑子没带来?不能称他为‘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给他这个头衔儿要经上级批准。这顶帽子是给那些还不够资格当‘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人戴的。可以绕一下,说他‘具备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革命情怀和思想境界’。多用空词儿虚词儿没有实际内容的好词儿。比如把‘坚决有力地贯彻执行党的方针路线’,应该改成‘积极贯彻执行党的方针路线’,他一贯跟着跑,不能说不积极,家属看了会感到跟‘坚决有力’差不多。你要说他‘坚决有力’局长书记会不髙兴。桂祖荣都‘坚决有力’还要他们干什么?还要反话正说,缺点当优点写。他是老好人,不下事,就写成平易近人,待人真诚,谦虚谨慎,择善以从。这种现成的好话不是多得很吗!”他叫王秘书必须在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悼词修改好,抄工整,复印十份。然后又和干部处长密商了与桂祖荣丧事有关的全部细节。做个人情让处长回家过年去了。
饺子吃完了,任务也分派完了,往沙发上一躺,风雪衣往头上一蒙,以常人无法想像的速度坠人了梦乡。这是马主任的绝技。每天吃完中午饭都必须来一觉。同室的人不论是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吵破了房盖儿也不妨碍他打鼾。四点钟,当王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也正好醒来。洗一把脸,喝一杯热茶,把复印好的悼词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痛痛快快地放王秘书回家了。他会当下级更会当上级。睡了一大觉心情好多了,坐车直奔常局长的家。地白天黑,阴沉沉的灰色里仍旧飘着零星的雪花。常局长的楼前停着好几辆车,有轿车、面包车还有卡车。这都是来给局长拜年送东西的。原以为下大雪来的人少,按老风格今天又是拜爹娘的日子,正是给常局长送礼的好时机。大家都这样想所以只好在局长的门外排队了。因为来送礼的人谁也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只好躲在车里等先来的人走了再进去。每个车里都有人,远处楼角那儿还有两辆面包车。这大卡车想必是郊县的关系户,一定是送体积很大的东西,大米?成箱的酒?整麻袋的海味?这些东西面包车也能装得下,何必动用大卡车,又笨又招眼?也许是钢琴……算啦,又不是送给你的,就别操那份瞎心了。马骏只应该知道一件事,就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实在是给常局长添堵。闹不好会挨狗屁呲。没办法,这是有关死人的事,局长欢迎不欢迎他都得进去。他叮嘱自己进去以后眼睛始终盯住局长的眼睛。即便他屋里放着别人送的龙肝凤胆麒麟角夜明珠纯金做的花盆玛瑙刻成的烟灰缸也视而不见。他进了门,凡见到常家人就拱手:“拜年!拜年!”客厅里果然有客,很可能还是马骏认识的。因为常局长听到他的声音就迎了出来,很自然地堵住门口,扭头对客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