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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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管哪个旮旯,人家都不许他们集会,说是像苍蝇似的嗡嗡嗡。街面儿上更不行,警察一看见一帮子人拥在一起就以为要闹事,再一听那些诗,一句也听不懂,听不懂就可疑!就反动!先收审再说。那些诗不要说警察没法解释,诗人自己也说不清。他们可以对我说“诗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语言去解释呢?”可这样的话他们又不能对警察讲。所以他们总是围着我的水果摊开朗诵会,请虚无朗诵他的诗,别人也朗诵自己的诗。警察一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我的摊子上拿水果吃,显得我的生意好极了。警察一走,他们又开始朗诵起来。我实在不懂,他们朗诵的声音一会儿轻得像蚊子那样嗡嗡嗡,一会儿又像骂街,有时候还有汪汪汪的狗叫。狗叫也有人捧场,他们拼命拍巴掌,叫好,吹口哨。还有人痛哭流涕。特别是虚无朗诵完了以后,叫好的时间比朗诵的时间还要长。还有儿个小姑娘扑上去啃他的脸。最初,我觉得很好笑。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拍巴掌,就像听气功师作带功报告一样,气功大师说他说的是宇宙语,谁也听不懂,可就是有很多人为他癫狂,如痴如醉地哭哇,叫哇,笑哇,跳哇……我当然不会上去啃他。有一次我听完他的朗诵,送给了他几个桔子。他说他要为我朗诵一首他写的《桔颂》,说是两千三百年前的一位叫屈原的诗人也写过一首《桔颂》。虚无的那帮子朋友说“屈原的《桔颂》比起他的《桔颂》来,就像小学生的作文一样幼稚可笑。”他的《桔颂》没有一句提到拮子,也没有一句能听得懂。他一念完,那些年轻人立刻就疯了!把我的桔子全都拿光,连香蕉苹果梨都沾了光,一扫而空。我不觉得他们是在抢,他们是在爱那些水果。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喊着“拿吧,拿吧,都拿去!”虚无很感动地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的感觉太好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是缪斯(后来他告诉我,缪斯就是诗歌女神〕!你的水果摊,你的竹篮子,你此刻的样子……所有这一切就是一首诗,就是一支歌!”他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抱着我就跟我亲嘴。我羞死了,当着那么多人。那砦人还拼命拍巴掌,嗷嗷乱叫。他咬着我的耳朵对我说“傍晚,河对岸,桃花山上,宝塔下……”说罢他突然扯下自己的一只袖子,丢在我空荡荡的水果摊上,扭头就走了。我像傻了一样,一直到人们全都走光,我拿起他的那只袖子,当着街上的过往行人像三岁小孩一样哇哇地哭起来。太阳落了山,我光着脚蹚过了小河,爬上桃花山,他说的桃花山并不高,有一片没有修剪过的桃林。现在不是开花,也不是结果的季节,一朵花一颗桃儿也没有。幸好没有花果,才没有一个游人,好清静!那座一人多高的七级石塔,正躲在绿树林里。那晚上我觉得好美好美!火烧云把土堆石塔都照得红彤彤的。我以为他还没来,谁知道有个人冷不防从石塔背后转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从一只有袖子一只没袖子的手臂上认出了他。他把我高高举在他的头上,用一大串三百年以后的人才能懂得的诗句夸我,我听不懂,可我非常感动。过去听人说,只有漂亮的公主才会有人给她献诗,我是个流浪在外;摆水果摊的邋遢姑娘,他却给我献诗。

他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诗人呀!他是一个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天才!我一想到这儿,眼泪就像两条小河似的不停地淌呀淌呀!我的一双袖子都擦湿了,泪还在流。在石塔!下,他抱住我,让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我从手袋里取出针线和那条他扯下来留给我的袖子,要给他缝上,他不许,他说“这是一个艺术的行为,也是一个行为的艺术;这是一个爱情的创造,也是一个创造的爱情。是我们激情的目光铸造的维纳斯式的残缺美,其中有一千个必然,有一万个偶然。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够出现的!你怎么要破坏它呢?”我只好不缝,让他把残缺的美智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话我不能全听懂,可我都记住了。就像我妈,一个大字也不识,她却能记住好几卷佛经。他把我带进一个草棚子,这草棚子星可能是有花果的季节看林人守夜住的,地上还铺着稻草。草编的房顶上到处塞着纸片,都是他写的诗,现在谁也不眼馋,将来那可是无价之宝啊!我问他“你就住在这儿?”他说“是的,我的天使!你不觉得这儿是天堂吗?多么辉煌!多么美丽!……”我只能说“是的,辉煌,美丽……”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辉煌。天黑了以后,好大的月亮啊!照得棚子里亮堂堂的。他对我说“太阳能把人晒黑,月亮能把人晒白,丹丹!”

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他说什么我都依从。他让我帮他脱掉上衣,我帮他脱了,他的上衣只有一颗钮扣,一只袖子,很快就脱掉了。他要为我脱掉小褂儿,我点点头,闭着眼睛让他脱。我在帮他脱衣裳的时候/就想到他也要帮我脱衣裳。果然,他开始给我脱衣裳的时候,一双手只发抖,那样笨,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幵那些其实是很好解开的扣子。他一边解扣子,一边念着一首叫做《月光洗礼》的诗。他让我和他并排躺在稻草上,他一直小声念着那首诗,也不碰我。我很想碰碰他,又不敢,怕打断他的诗句。他的诗很长,我都要睡着了的时候,他念完了,就轻轻地脱掉了我的裙子和短裤,温柔地对我说“帮帮我丹丹!”我知道他要我为他脱掉裤子,我只好给他脱,没想到他没穿短裤,我的手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他打了一个寒颤,贴着我对我说“你竭觉得到吗?月光像水一样,正漫过我们的身子,我们应该用月光洗洗我们的身子。我帮你洗,你帮我洗……”我听不懂他的话,回答了一句傻话“没有毛巾呀!”他说“用手,把月光撩起来就可以了,我先给你洗。”他用手真地撩着月光在我身上搓冼着,什么地方都搓洗到了,又痒又难为情,我一直都在尖叫。他像没昕见一样,又念着另外一首叫《体验疯狂》的诗。

轮到我给他搓洗的时候,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了,特别羞得慌。我的手在他身上飘来飘去,不小心碰到他,吃惊的是我,我会喊叫一声。后来他用他的双手抓住我的双手,使劲儿在他身上搓洗起来。我的手不得不去摸我怕摸到的地方,这时候喊叫的已经不是我,是他了。他突然松开我的手,翻身用力压住我。很快,可是……很好,一下我就把他牢牢地抱住了。我大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叹出这样长这样痛快的一口气。他大声喘着对我说“这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也是未来的男女之间永不厌倦的游戏。”我心里想游戏?这是游戏?他好像听见我心里说的是什么,他对我说“人生不就是一场游戏吗?有残酷的游戏,有伤心的游戏,有无聊的游戏,有野蛮的游戏……我们现在的游戏也可以说是美丽的游戏说不定它会留在记忆里。记住!能够留在记忆里的游戏就是最神圣的游戏。”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夏天和秋天手拉手过去了,诗人甩着一条袖子已经很难和寒风一起潇洒了。我把他接到我自己租来的那间小屋里,和我同住。我给他买了几件御寒的衣服,他只好不要什么残缺的美了。为了两个人的生活,夜里我也要出去挣钱。他从来也不问我在做什么生意,和些什么人做生意。我不在的时候,他全心全意地写,写好了诗就大声念自己的诗。我常常在早晨才回来,手里提着米肉和蔬菜,花的都是那些好色的暴发户的钱。他们一个大字也不识,就是会赚钱,会逃税,会行贿,会拉帮结派。他越是不问我,我越是难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问他“留你一个人在家,好冷清啊!”

他说“一点儿也不冷清,我面对着小窗,一片诗境,风萧萧兮木叶下!啊!美极了!”我只能背转身去偷偷地抹眼泪。他见我提了东西回来,连忙拿起扫帚去扫地。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你的那些朋友要是看见了,一定会骂我,说我是在对全人类犯罪。别这样!别这样!你怎么忍心这样浪费你的天才?”我抱住他哇哇大哭,他才丢了扫帚。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丹丹!我怎么忍心让你为我,为我这个容易消耗热量的肌体,和消化能力特别强的肠胃……让那些野蛮人把你冰清玉洁的身子当做尿桶!让那些猪狗的臭嘴把你冰清玉洁的身子当木槽!’你有一颗水晶的心,丹丹广他也哭了,像我一样哇哇大哭。我们抱在一起,只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后来又一起止住,我知道他已经很饿了,他也知道我巳经很累了。我去淘米洗菜煮饭。叫他去写诗,他不去,一直站在我的背后。他对我说“丹丹!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就是诗呀!我还写什么诗呢?”我是诗?我哪里会是诗呢?诗是听不懂看不懂的!我浅得就像淹不住脚面的小河沟。

我对他说:“虚无!我在做事,别老跟着我,怪不好意思的。”他说“你不让我跟着你,让那些俗不可耐的人跟着你?”我又哭了,对他说“好吧!跟着吧!”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丹丹!你知道吗?当前有一条有可能充分发挥我的才华,而且能得到全世界承认的道路可以走……”我连忙问他“在哪儿?”他告诉我“向南!”“是广州?”“还得向南。”“那就是香港吧?”“还得向南。”“再往南不就是大海了吗?”“是的,大海那边有一块土地,叫澳洲。”“可怎么才能走到澳洲呢?海上没有路呀”“海上没有路,天上有呀!”“啊!我明白了!天上有飞机……”“是的,只要有一张飞机票,就可以像鸟一样飞到澳洲了。”对呀!我见过飞机票,有一个进出口公司的经理给我看过他的飞机票,是蓝颜色的,像天空一样蓝。“我听说澳洲有很多袋鼠……”“是的,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袋鼠能听懂三百年以后的人才能听懂的诗吗?”“我想,能!”“啊!真的?有那样聪明的动物?它们吃的一定是灵芝草。”“不知道,去了澳洲才会知道。唉!可惜缺少一张蓝得像天空一样的飞机票……”他很伤心地叹了一百次气,念道了一百次“蓝得像天空一样的飞机票”。我问他“多少钱才能买一张飞机票呢?”他说“我想要很多钱才行,除了机票还得花钱买一张学校录取通知书。”“你还要学习?你这么有学问!”“不!入学通知书只是进入澳洲的钥匙。”他很伤心,我比他更加伤心。我第二天就去打听飞机票的票价,去澳洲的费用,办理护照签证的手续。

我把我的积蓄全部都取了出来,在黑市高价换了美金。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没户口。我为他央求了一百多个有权有势有办法的人,办了一百多种手续,还为他置备了衣裳铺盖,送他到上”海飞机场。他在上飞机的时候对我说“丹丹!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这一切……”他哭了,我也哭了。一直到飞机飞上了天,我才知道我和他再也难得相见了!后来,那架飞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再也没有音信了。可我很知足,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用我的一双没有力量的手,把一个本应在天上飞的神人托上了天空。杨晓军一个星期以后,我才在值夜班的时候接到号的电话。只有她们有主动权,我没有办法点着号找人接电话。我真想给她一顿抱怨,又忍住了。我更迫切的是想见到她,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就像在猜一个悬赏百万的谜……“那天……我……的座位离您很近……”我立即在记忆中搜索我注视过的一个个少女的面庞。“您始终没有注意过转,您的目光从来都没在我脸上哪怕停留百分之一秒……可能我太没有特点了,太平庸……”我着急了,连忙打断她的话“不,你不可能是个平庸的女孩,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暗示呢?……”“这不是为不为什么的问鞸,杨参谋!这是缘分……您的眼看花了,男人很容易眼花缭乱的,那么多青春美丽的少女……”“不!我是为了找你看你,才千方百计去的呀!你应当知道男人进长途电话连比进中世纪的女修道院还要难得多。”“我就知道您认不出我,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您。您的确很帅,很有吸引力。你们走了以后,每一个班都在悄悄地议论您,您成了全连的偶像,即使那些骂您贬您的女兵,都是因为喜欢您爱您才骂您贬您的。有个女孩竟会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不但嘴会讲话,眼睛也会讲话。

可您的眼睛没向我讲一个字,我被忽略了,完完全全被忽略了,我成了您随意抛撒鱼饵的心理借口。”我很委屈地说“这能怪我吗”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只管说自己的“我应该被忽咯,我只是大花园里的一颗小草,即使我拼命向您摇摆,您都看不见。很抱歉,我没有向您摇摆过,请原谅!我不是一个搔首弄姿的人。我对书本,对美景,对音乐,对情感,甚至对考食,都有细细品尝的习惯。特别是对情感,我会用心细细地去感觉,一丝一毫的深浅浓淡真沩我都能感觉得到……”此时,我除了更加珍惜她以外,我确切地感觉到我已经伤害了她,这个敏感到了极致的姑娘。虽然我并不是有意的,而在无意之中我的确放任过我的眼睛,不,还不止是眼睛,还有心猿意马的放纵。她就在我的近旁,一定是自始至终用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我。但我的的确确是为了她才去的呀!目光四处射猎是为了寻寻觅觅呀!寻寻觅觅的目的不就是她吗?我预感到我和她的这次交臂之失会成为永久的遗憾……“我就要复员了,是今天得到的通知……”“什么?复员?我能帮帮你吗?让你再留一个时期……”“不!我想家了,很想……我的家在深山里,穷,可并不妨碍美,美极了……”我立即想到她就要走出修道院!太好了,我可以留她在我家住几天,或更长一段时间!一个在禁锢中解放出来的女孩不就是团猝燃的烈火吗?我用最热烈的语气对她说’“你回家以前在我家里住几天,好吗?我家里的房子很大,父亲母亲都很好客。我的客人他们绝不会慢待。你离队的时候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开车去接你……”“谢谢杨参谋!谢谢您的盛情!但是,不可能。明天就得上火车,军区复转办公室已经替我们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为每一个复员女兵买好了车票船票。而且有专人把我们送到家……”“为什么会这样处理?战士复员应该放几天假,买买东西,在这个城市服了三年兵役,总要让你们看看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吧?”“您不知道?”“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是长途电话连的优良传统,长途电话连所以是全军区的红旗单位,就是因为我们连创造的四个负责,所谓四个负责就是对国家负责,对军队负责,对战士家属负责,对战士本人负责。”“你不会提意见?请求?”“个人的意见请求和领导的荣誉领导的好名声比起来,算什么呢?领导的荣誉和好名声关系着他们的升迁。那是绝对不能让步的,您应该知道,您的家庭是个高干家庭……”我那时对着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孩,真诚地为高干家庭感到特别羞愧,我为她感到不公平,她比我深沉,比我明白事理,比我纯洁,也比我聪明。我想见到她的愿望更加迫切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什么地方的人,是乘车?还是坐船?告诉我……“我现在所能告诉您的还是那个号码号。对不起!我就要交班了……”“别!你的名字?”“对不起!杨参谋!换班的来了!您要的电话她会为您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