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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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冷静?怕连根针落地的声音我都能昕见。大堂里反常的静,我直视前方,可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竭觉察到。我昕见小姐们以最轻的声音在传递着四个字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这是她们背后给我取的绰号。我在大堂正中迟疑了一下,这么亮!我怀疑他们是故意让我在雪亮的灯光下,把我当一个靶子,无抵抗地接受他们从四面八方射向我的目光。以前,我曾习以为常,把这当做排场,当做礼貌,当做他们对我的尊重和爰戴。今天,他们都很震惊,第一次看见六竟穿着绣花寝衣下楼来了,即使寝衣也是很华贵的名牌——乂乂!!我能从他们的神情上感觉到,我现在的样子依然优美动人。但他们从我的异常表情和仪态上也能请测到,我和杨哓军之间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意识到有一个客房接待值班小姐在悄悄打电话,可以肯定她不是也不敢给董事长打电话,她正在向她的上司莉莉报告贵妃娘娘正在向门外走去,穿着寝衣面色苍白……在我女性的敏感中,莉莉一直是对我特别注意的一个人。是挑剔?不!是羡慕?不!是尊敬?不!是妒忌?不!都不是,又都像是。她的高明之处就是让我找不着确切的感觉,又确有感觉。我今天才知道?八的大堂是如此宽阔,我必须在那些由于发呆而失态的人们面前走过去。以往我总是含笑向他们微微点头,回报他们对我的尊敬。现在,当一个侍者迟疑地走过来表示要帮助我的时候,我身不由己地瞪了他一眼,像定身法一样,把他制止在走向我的途中。所有金属的往子柜台和推箱笼的架子……一切闪光的东西,都用针似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刺向我的眼睛。我真想哭,大声肆无忌惮地哭一场。但我没哭,裁还没有脱掉戴在脸上的面和身上有形的和无形的戏装。这座大酒店的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每一次挽着杨晓军从楼上下来,他总在我耳边小声提醒我“风度高贵适可而止的谦逊……”习惯成自然,穿着借来的衣服,久而久之,主客两方面也都忘了,以为这就是我的衣服,好像只有在我身上才合适”多么荒诞!此刻,脚下是一双金色的高跟拖鞋,快也不行慢也不行。在临近大门最后几步的地方,跨得大了一些,差一点儿滑倒。门童趋前一’步伸出手想来搀扶我,又没敢搀,转而拉幵大门。’我总算走完了这段路,好漫长的路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向河海交汇处走去了。女儿河在自己的尽头,把自己劈成好几份儿。因而形成了许多美丽的小岛,我从年时就开始在这些岛上流连忘返了,真是不堪回首!唉!一走上沙滩我就踢掉了鞋,经常精细修剪染色的十片指甲像十片红运的栳瓣。女儿河在滑向大海的时候,涌起一排浪花,那排浪花界定着河与海。是河不愿意离开陆地?还是无底深渊的海不忍心接受河呢?那浪花是女儿河的前进造成的?还是退缩造成的呢?我入抻地凝视了好久。

随着心中一阵疚痛,我在河边跪了下来。把脸浸在河水里,河水怎么变得这么浑浊呢?她曾经是多么清澈。现在我很久才能在水下看见两条只有眉毛那么长的小鱼,贴着沙底追逐着。它们多好啊!,我注意到,我喊的这声既不是孩子的惊讶,也不是少女的赞叹,而是活了」百岁的感慨。我用手洗去脸上的脂粉,一遍一遍地冼着,然后只能摇摇头,甩干脸上的水珠。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水中有个男人的影子,那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我看着那人的影子,那人看着与他的影子重合的我的影子。我故意把水面搅乱,不要你看,不要你看!我也久久不转过身去,一直搅动着水面。但他总也不走,我很火,猛地转过身来想骂他一顿。结架,我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人。再回过身来一看,连水中的影子也没有了。一下,我觉得心都空了。过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么快就过去了!六年前,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的时候,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我发现水中有个人影,一回头,看见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你结结巴巴地说“你……好……好美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美这个字的全部含义和分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美,更不知道美会给我带来什么。“你说什么?”

我问你。“我说你很美,真的很美。”“你这个人真好玩!”我常常用光脚在水里又跳又蹦,故意溅你一身水,你也不生气,还是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着奔向爷爷,爷爷双手撑着一根竹篙子,站在小船上晃动着,唤着浮在河面上的一片毛茸茸的小鸭子“鸭鸭鸭鸭鸭鸭”爷爷不喜欢我跟生人调皮,我就用两个小拇指勾着嘴角,把嘴拉得大大的,向爷爷叫着,“呜我是老虎!呜!我是老虎!”只要我一扮老虎,爷爷就装着很害怕的样子。你一点都不生气,用手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跟着我一路跑过来。爷爷把手放在长长的眉毛上,遮住阳光,望着你“哪来的远客呀?”“北京。”“听说我们这儿也要大幵发了!?”“是的。”“盖高楼吧?”“对!我就是先来勘察地质的……”“工程师吧?”你点点头。“盖多高呀?”“三十层,五十层,最高是六十二层。”我忽然“得儿”一声笑了“那不是要躺在地上仰面八叉才能看见屋顶吗?”’你也笑了你笑的时候也是眼泪汪汪的。爷爷自言自语地“这一下就好了,我以为我们这块地方,只有禾能看见本地人能看见,外地人永世也看不见呐!楼盖起来就有电了吧?电能把夜晚变成白夭,听说还能用电孵小喊儿……”“不,盖楼以前就得发电,没电是盖不起楼来的。”“没想到能活郅这一夭,这块大岩石上修个什么样的搂呀?”“修个大酒店……”“什么是大酒店呀?”我问你,“是卖酒的吧?我爷爷可高兴了,他就喜欢喝酒。我们码头上有个酒店,是个寡妇开的连家店。”你又笑了“不但卖酒,还有一千间客房十几个餐厅两个舞厅……”谁来住呢?”我那个时候好无知啊!二―“世界各国都有人会来,这里有四季可以游泳的海滩河滩……”“游泳?是不是凫水?”“对!是龟水。”’“凫水还要老远跑到这儿来?”爷爷说…“我们这儿的水好,能把人洗漂亮了。”你使劲地看着我。我问你““美是不是漂亮?”“是,坯不只是漂亮。”我有点儿得意地看看水中的启己。你问爷爷“你们住在哪儿?”“我们住在自己的鸭寮里。”爷爷指了指上游的揶林深处,就向我掊招手,唤着鸭儿打算向对岸划去。你忽然指着鸭儿叫着“多有章思,它们为什么有四种不同的颜色呢?”“这你就不知道吧。”我说,“它一茬昧“个月出壳。连这也不铂道,一损贷介!师遍?广残你傻乎地嘿嘿笑了“不知道我才问嘛。”我对爷爷小声说“看他那傻样儿……”“别瞎说!”爷爷一伸手就把我拉上了小船,哦一直嘻嘻笑着看你。你突然对我叫了一声“我姓唐!”我笑得更厉害了,跳着脚拍着手笑。爷爷一篙子杷船撑了好远,我尖叫着问“糖,糖甜不甜一?”“唐贤——!”

“糖咸?爷爷,你听见了吧?糖是咸的!”;我在船沿上笑得晃了几晃,还是跌落在河水里了。我索性潜到水下再浮出水面,爬上船。我看见你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我用手拧着湿漉漉的头发,白色的破布衫紧贴在身上。我那时就是一个身子早熟的,心灵却还留在童年的女孩,你痴痴呆呆地定睛看着我们的小船越来越远,你变得越来越小了。我一直都在笑,想着咸的糖是什么滋味……往事如烟,早已消散……当我再次把脸从河面上仰起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看见那块咸糖。但身后还是空荡荡的,我的心随即也揪了起来,疼得我泪如涌泉……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忽然看见远远的海边上浪花中,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很远很远,可我仍然能隐约感觉到那是你!是你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呢?已经六年多了,六年多都没有离开这些工地?为什么?咸糖!我在一点以前是个雷打不动的人,可这声喊叫几乎把我惊得从床上跳到地上。完全不像人声,又的确是人声,那是一个没指望了的女人才会发出的一声狼嚎。只是为让人知道她还有条命,这条命还是自个儿的,哪怕这条命只有这声喊一般长。可怜啊!女人!这就是―你最大的本餐了!我一丝不挂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再拉汗窗。哬,一个小娇女儿似的早晨!好久好久都没见过这样粉嫩粉嫩的火烧云了。我把头伸出去看符什么也没看见。凉风撩着窗帘的角,像粗鲁的男人的手,在我奶子上乱揉。真讨厌!我退到卫生间,撒了泡尿,走到镜子前。还真有点儿妖气!妖精!我起唇膏往镜子里我的脸上仃了一个大大的红苳子。想想,这玩笑可幵不得,这不是要把我「个儿毙了吗?我赶快用毛巾把它擦了。

我重新回到床匕管它什么人喊叫杀广人也轮不着我来过问。光着身/睡觉真好我生今都不习惯穿睡衣,除了他来了。穷讲究!他要干我的时候还不是得脱光有时候来不及能把好好一件内衣撕炉!猴总!别昏他的卞吹得那么大满身都是香港小店主的穷酸气。”我跄的计代大)好代(大)啊什么生意我都做,你明不明?我常年在台湾狞港大陆地两岸穿梭飞行揭(这)里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爱巢,揭(这)里好也,好也!新兴的滨海城市,好开放啊!比香港台湾还要开放。我只要到代(大陆来做生意,绕一个小小的圈子就来。揭(这)里现在没生意好做,揭(这)里住酒店食饭都很便宜嘛!新鲜―空气温暖海水免费供应,而且很安静,揭(这X是很重要的哟!”说明白了,他指的就是,这儿不查房,不扫黄,没人来查验结婚证书。这就是他眼睛里的开放。他以为我完全不懂广东话,其实我懂一点儿。有一次,他对他的一个朋友用广东话说“这里玩女仔有八个字经济实惠,可靠卫生。不就是包租一间客房吗,小意思!再加上每次来带一两件时装,香港台湾水货有的是嘛!一两件包金的首饰也可以嘛!她们代(大)部分都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嘛!共产党好多年不让他们使用,也不让他们看见好东西,从前的好东西都没有了,毁的毁了,没收的没收了……她们不懂,给她们镀金的她们也不懂,也不敢拿给别人看,不过那样做,好像也太不讲情分了……总之一句话,她们是很好对付的。”他转过睑来问我,“你识听不识听?”我摇摇头,但在心里骂了他一声王八蛋!他还想独占我,怕我另外有人,每一次来都是突然袭击。不给电话,他还说好听的“我系(是)想给你一个意外的坏(快)乐嘛!”一开始我对他的话就无所谓信还是不信,我离乡背井流落到南方来。想要找的东西很多,等我到了这天边地沿儿,才知道你想找的东西并不是都能找到的。明白了这个理儿,也就不再找什么实用的东西了。特别是人们说的真东西,你就是找到死也找不到。我只能把所有真真假假的一切,都当成梦。我觉着,要是把人生在世的一时一事都当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每一对每一事去高兴,去悲哀,?多累呀!不如做二场场的梦,当作一只只在眼前飞过的蝴蝶。这样一想,对那+香港小店主也就没多少要求了。易六发想起他的名字我就想笑,这是个地地道道小店主的名字。

一定是他爹妈为了讨个“一路发”的口彩,才起的这个名果然,按他的说法,四十岁以后他就一路发了。“大陆开放,样样生意都好做,只要打通人事关系就一通百通了。想当初,一根圆珠笔一个打火机就可以买通一个市长。后来,不可以了,要电视机录音机摩托车……今天,电视机录音机也不可以了要美金,要办好的信用卡才可以。没办法呀!水涨船髙……”晷六发这个名字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杂,就是可以堵住他老婆无穷的唠叨。“我叫一路发,老婆守在家里能发吗?莫搞锖。”易六发每一次来琼雅,我都还没睡醒。他向总台值班小姐取了备用钥匙,塞给她一张港纸,极严肃地说声“多借(谢”他轻轻地打开门,把一对红宝石耳环放在我的艰皮上,我的梦好像拉上了鲜幕布一样,接着又开始了一个新梦。上个月末,是他最后一次来琼雅/我闻到一股子香水味儿,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一套老把戏。我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懒洋洋地说“我的一路发!打肿脸充胖子的小瘦猴儿,你来了……”“不瘦呀!你摸摸嘛!我胖多了。”,我朝他喷了;口气,翻个身又睡了。他拾起我扔在地板上的钱包,大声叹了一口气“还有几多钱呀?手袋是落在地上呢这是装钱的东西,钱,你知没知呀?…二怎么只有这么几张了砚?“别砂好不好,人家还没睡醒嘛!”“我问你,港纸怎么只剩了这么几张?”“寄给我妈了,行不行?”我一下从床上就坐起来了,瞪着他。对他就得这样才行。“我妈来过好几封信电报为我爹还赌债。”“她无需还嘛,还了他还要赌,赌了还要输的!不还,能怎么样?中国改革开放了嘛,现代化了嘛,没有夫债妻还的法律嘛!”“你以为我妈跟你一样?她跟我也不一样,怕丢脸,别说人家闹,就是向外说出去,她的脸也没处搁。我爹的赌友又都是狠人,一个个都像狼似的瞄着小锦,妹妹大了。我妈怎么也不明白,来了一百次信要我把小锦接来,她以为我嫁了个代(大)阔佬。你说能答应吗?我死也不答应,这恐怕是我一生唯一顶真的事了。说破大天小锦也不能走我这一步;可我又不能明明白白告诉妈……”说到这我才想到从枕头底下去拿睡袍。好在我的一箩筐话往他头上一倒,易六发在路上积攒的那点儿老叫驴的,劲儿都没了,我才能顺顺当当地套上睡袍。他以为我说完了;腆着脸走过来要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