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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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爷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睡眠时间比走动时间多,忧愁的时,比开心的时间多,糊涂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他越来越不意出门了,按月有人给他送来粮食鸡鱼肉蛋和一沓印着同样图画的纸片儿。那人每一次来送东,西的时候,手里总是擎着一根铁棍,站在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喊叫了我来了!看住拘!爷爷这才从床上起来,抱住我,开门,把那人让进来,把我关在门外。只有一会儿工夫,那人就出来了。爷爷把他送到勹口,再把我抱回来。那人来过好多次,总也唤不起我的好感。我特别恨他,他一来,我就要在门外喝西北风,而且很不体面,好像我在老主人面前突然失去了固有的重要性似的。他很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不谅解,所以他从来到去都举着铁棍。他对他的铁棍的可靠性并不那么踏实,我在他右腿肚子上留下牙印儿的那一次,他的手里就拿着铁棍。他刚刚把铁棍举起来,我就钻进了他的裆里,等他要把铁棍抡下来的时候,他的腿肚子已经流血,手也抓不住铁棍了。有一次,我偷偷地溜出屋,跟踪他到海边。我才发现他坐的是一艘靠放屁前进的小船,小船用不间断的屁打起波浪来往前飞,飞得真快,一会儿就不见影儿了。我怀疑他骑的是水怪。每一次爷爷收到了东西,都要声兴一阵儿,一遍一遍地数着那些印着同样图画的纸片儿,用称着鸡鱼肉蛋,还要把鸡蛋拿起来对着太阳一个一个地察看内中的黑影儿。他在藏那些印着图画的纸片儿的时候,连我也不许在屋里,而把我关在门外。这对于我的自尊心是个极大的伤害!我真不知道那些纸片儿为什么那么宝贵?好像有了那些纸片儿,什么都可以不要似的。没有莲莲,没有我,没有咸糖……全都可以。但我却始终如一地爱他,忠心耿耿地保护着他,亲亲热热地陪伴着他。现在他的身边,除了我还有谁呢?可以说他是举目无亲。我说这话的前提是,除了我。人不像狗,他们容易受外在事物的影响。想当初,我们住在鸭寮上的时候,爷爷睡在莲莲的身边,非常安稳。即使鸭群惊叫起来,他也不会惊慌。他知道我会去保卫它们,安抚它们。现在只养了几只鸭子,白天,黑夜,只要有一点儿响动,他就会去摸他枕头下面的那把长刀。那把长刀,以前是摆在天台上劈柴和砍椰壳用的。就因为他把长刀摆在枕头底下,才使得我不敢和他靠得太近。有一次,听见窗外有一只松鼠跑过,突然竖起耳朵。

他立即从枕头卞面抽出长刀,如果不是我及时叫了一声,我的脑袋已经被他劈成两半了。真玄!从前,爷爷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深夜,二条比人还要长四倍的蟒蛇爬进鸭寮。我吓得只会围着它叽叽叽乱叫。爷爷一个箭步扑上去,一只手抓着蟒蛇的脖子。蟒蛇连着绕了几绕,立即把他缠得紧紧的。他哼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把还冒着火星的烟袋锅子插进蟒蛇的血盆大口之中。蟒蛇一下就松幵了,爷爷并不就此罢休,把它硬是拖到天台上,用长刀的尖,钩住蟒蛇的喉咙,用力一拉,把那么大的一条蟒蛇劈了个两半。我能做到的只是咬住蟒龅的尾巴尖,莲莲也只是及时把长刀递给了爷爷。从前的鸭寮日日夜夜都不关门,也无门可关。现在,爷爷出门撒泡尿都要锁门。回到屋里,关了门,还要加门闩,加顶杠。有时候,深更半夜不放心,还要爬起来再摸摸,看顶得牢不牢。一根枯枝风吹断落的声音都能吓得他打寒颤。我常常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而且不会笑。人们!谁看见过狗是怎么笑的吗?我们也不会说人的语言,人也不懂狗的语言。狗和人之间只能靠互相猜测来沟通,而这种沟通是非常粗糙的简单的。所以人类就简单化地误认为我们的智商很低。人有一句俗话,狗眼看人低。此言大谬!应该反过来说人眼看狗低。我们的眼睛在最黑的暗室里能够明察秋毫,甚至隔着墙一靠嗅觉能嗅出看不见的轮廓色彩和听不见的声音动作。人只能靠不可靠的想象。特别可惜的是,我们不会写作,如果我们会写作,我们一定能写出世界上最畅销的黑幕小说公案小说侦探小说警匪小说艳情小说和性滥交小说。中国各大都市的小书摊儿上绝不会摆满各种文字垃圾,取而代之的将是署名小刺猜的系列名着了。今杨哓军爸爸很久都没说出话来。我只好问他“爸爸您有话只管说。这儿只有您和我…很严重吗?”

他那已经有了白内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大海,又停了很久’才长叹了一声“唉!没想到,没想到啊!军军!”

“您应该想幵,爸爸!年纪大了,一切都要淡泊些。没有职位更超脱,离休老干部在中国也还算是特殊阶层。生活医疗国家全都包了。您的脾气我知道,一看电视,一看报纸,一听广播就生气。看不惯这些在位的人,他们那豪华奢侈的排场,他们那飞扬跋扈的态度,他们那趾高气扬的声调。可这些,您就是气死,能够改变吗?别说您是一个不在位的老干部,即使是毛主席再活转来,怕也无能为力。爸爸!您就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看报纸。吃的好些,穿的好些,到处旅游。您想坐什么车?只要说一个牌子型号,我在一个月之内从美国给您运到北京。雇佣司机的费用由我来负担……您也可以学学打高尔夫球,别的老千部能学会,您就能学会。他们靠特权打高尔夫球,咱们有钱!一样可以打高尔夫球!……”爸爸慢慢地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军军!你想到哪儿去了……我退下来以后,想得开的很。想开了,没有车就没有车,中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没有车。好歹我出门看病还能打电话向干休所要车,比起普通老百姓来,当然也还是特殊阶层。你也别给我买车,我要车有啥用呀?还打高尔夫球呢!现在的问题是一你爸爸还处于饥寒交迫之中!”

“什么?什么?”我以为他说话用词不当,或是思维混乱,“爸爸!您再说一遍“你……你连你爸爸的话都听不懂了?我说的是饥寒交迫!”

他真的急了,“就是没吃没穿!懂了吧?”“没吃尽穿?”我哈哈大笑起来,“怎么说起呢?我年年都给妈妈汇款,年都不少于一万美元,补贴家用。加上你们自己的工资,在中国应该说,可以过得很不错,不箅最阔绰,也不至于饥寒交迫呀”“什么?”爸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每年都给你妈汇一万美元?也就是八九万人民币。我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会不知道?我所以汇款都写妈妈的名字,是因为您从来都不过问这些事情,我想您应该理解……’,“好哇这不是日本鬼子对付我们八路军的办法吗!你妈对我搞经济封锁!我一直都蒙在鼓里。我的工资从来都是她去领,买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由她决定。简单说,她专了我的政!不许我吃肉,说是动物脂肪增加胆固醇。不许我吃鱼,说是刺儿多,卡住喉咙要开刀,。不许我吃甲鱼,你知道我顶喜欢吃的就是甲鱼,说是太贵,差不多要一百元一斤。咱们不能生活得太奢侈,要保持老革命的晚节,。不件我吃鸡,说是她在报上看见过一位权威医生的文章,吃鸡可能致癌’。虽然只是可能,为了保险起见,不许吃。可吃什么呢?新鲜蔬莱不许吃,刚上市,太贵。,可以吃的是罢园的黄瓜结了籽儿的茄;子发了芽的土豆……再说穿衣,我穿不惯西装,也怕打领带。天冷了,想把以前的呢子将军服拿出来挡挡风寒,不许!你妈说簇新的呢子衣裳,你竟然忍心拿出来穿!?五十年代的旧军服都还没穿破,离休在家,摆给谁看?,你想想,我还能说什么?军军!水电煤气都由她来控制,她有她的标准,不许超过一度。这个月超过了,下个月一定得省回来。一天只能抽两次马桶,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这不是饥寒交迫是什么?!”

我听着一直都以为他是在说笑话,听到后来,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烈,最后,眼圈儿都红了。“至于吗?妈妈她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鬼知道!我能为这事儿跟她谈思想?厨房门上挂杆秤,买了菜回来,样样都要复秤,缺个一两半两,她就提着秤上菜场去找菜贩子争吵……”“钱都到哪儿去了?”“钱都送进了银行,她有了九分钱,就想方设法补足一毛。有了九毛,就想方设法补足一块,补足了一块就往银行里跑……”我摇着头,不断地叹气“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是你爸爸!我可以拿党性保证!”

爸爸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唉!不仅我没看见过他流泪,谁也没见过他流泪。听说,他在当师长的时候,淮海战役一场恶仗下来,全师伤亡过半,自己也躺在担架上,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妈妈可能不知道,银行的利息最大是百分之八,中国的通货膨胀率是百分之二十以上,这个帐是很容易算的嘛!”

“我对几分之几一窍不通,我只知道人起码要有个温饱,连个温饱都没有,存钱干什么?”“爸爸!这样,让我来说服妈妈……”“不行!不行”他连连摇手,“这种人是能说得服的吗?连试也不用试。你要是把她说急了,她会说你以为我快乐?我比你还苦!,是的,她比我苦多了。我曾经向她提出过一百次存钱为什么?她的回答是我怕!,可她怕什么?鬼才知道……她怕什么?”我没有再说什么。我想,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病症。八十年代以前,中国年年月月都突出政治,突出到夫妻之间都要搞阶级斗争,搞得死去活来心惊胆战。到头来连毛泽东本人都惶惶不可终日,而且特别荒诞的是,他又何尝知道无穷无尽地突出政治是为了什么呢?突到哪儿才算完?那是一种恐白症。因为白被认为是反革命的象征,红才是革命的象征,所以人们恨不得用自己的或是别人的鲜血把自己染红。现在人们又都在突出挣钱攒钱捞钱抢钱骗钱……同样是死去活来心惊胆战,许多人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隐隐约钓地感觉到,一个金钱至上的时代即将要取代革命至上的时代了!这是一种恐穷症,和恐白症一样,都是不治之症。我苦苦思索了好久才说“爸爸,是不是具体问题具体解决?我给你办一个长城卡,或者牡丹卡,你用钱就方便了!”

“你给我的卡藏在哪儿?”这似乎真的是个难题,我说“不要藏”就放在衣服口袋里。”

“我没有口袋。”

“没有口袋?”我很奇怪,“你的衣服上不是有口袋吗?”“我身上的口袋是我的吗?我的口袋里要是有一分钱,也要被她拿走……我叫她把我的口袋统统缝上,她又不干。你替我想想,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老泪横流。“别激动,爸爸!想想办法,想想办法“…要么,您跟我到国外去住一段?”“到国外,要我吃面包生菜?”“不,爸爸!现在国外到处都有中国料理,有些还相当不错。”

“你以为她会让我放单,她也要去。她早说了你到哪儿,我到哪儿。一副手铐两个圈儿,一个圈儿套在你的右手腕儿,一个圈儿套在我的左手腕儿。咱们俩是生死冤家。’我说我是要死的!’她说你死就定做一只大棺材,一起躺进去。’我说现在只有火葬。,她说一把火烧成灰更好,就不分你我了。’我说那你的钱怎么办?你怎么带走?,我这么一问,她反而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我哪儿有钱?那么点儿钱是为了防老的。,我说我们已经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她说且不会死呢!粗茶淡饭,能活百年……,你昕听,她跟你胡搅蛮缠,你有什么办法?”“这……”真是很难设想,他们的儿子主持着一个年利海差不多一亿美元的商业集团,他的父母却过着畸形的贫困而又痛苦的生活!而且他们的儿子居然束手无策。“爸爸!让我想想,问题总是可能解决的,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