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悟
15195100000037

第37章

当我猛然悟到这儿就是往日的鸭寮的时候,我的腿就软了,我扑倒在那些腐烂的竹片上,让竹片刺痛我的胸腹和四肢。我此刻才懂得苦行僧为什么要残酷地自虐,罪孽深重啊!爷爷!您的莲莲罪孽深重啊!我匍匐在这里,心里舒服多了,好像我就伏身在爷爷瘦骨嶙峋的膝头上。时间对于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不在乎我在这儿呆了多久,我也失去了对于饥渴的敏感。忽然,我发现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扯我的衣服,我以为是什么小野兽,吓得我尖叫着跳起来。一声熟悉的犬吠使我平静下来。这是小刺猬声音,它这时巳经人立着站在我的面前。它长大了很多。我羞愧地搂着它,它为了我对它的拥抱,大叫了几声,好像说“你还是能昕出我的声音呀!为什么那一次我和咸糖找到你的门前,你都不理睬?把我们拒之门外呢?而且让那些凶恶的人用铁棍夹着我的脖子,把我和咸糖赶出那座比山还高的大楼?”我抱着它大声哭泣,而心里反而平静了好多。它好像原谅了我,忙着用它的舌尖舔我面颊上的泪。我问它“小刺猬!爷爷呢?”它马上就从我的怀里挣开,向海边跑考。我明白它是带我去见爷爷。我跟着它跑,踉不上,因为我已经长久没有光着脚走路了,碎石子扎着很疼。它时时转回来领着我往前走,非常耐心。它把我带到海滩上的一条小船旁边,自己先跳进去,我紧跟着也跳进去。船上有一对桨,小刺猬面向西南汪汪叫了两声,我知道它在向我指引方向。我解了缆绳,划动了桨,小船很听话地就滑行起来。呀!就像是咋天才划过船一样熟练。我的一只脚蹬着小船的一根龙骨,身子向后仰着,一下一下地向前划着。我觉得好痛快啊!好久没有这样舒展过周身的筋骨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咸腥的海上空气。血红的天地早就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黛色,星星越来越多,像是我每划一下桨就能划出一片星光来,而且星光越来越亮。只要小船的方向有了一点偏差,小刺猬就会向我叫一声,提醒我。不一会儿,我就看明白了,我们是在驶向青云岛。我当然记得,那是一座非常绿非常绿的小岛。从前我和爷爷一年总要去几次。岛上除了鸟鸣,就是当你走近村庄时的鸡,叫狗咬。每一户人家日夜都不关门闭户。每一眼水井边都给行人搭了一座凉亭,亭子里有歇息的竹凳,有饮水的水盆和水的葫芦瓢。亭子里还供奉着一间神龛,神龛里是木刻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神龛两旁刻着一副对联。那时我还不认字,爷爷告诉我,上联是美不美家乡水,下联是亲不亲故乡人,横幅是一方乐土。他们前几年,还是用古老的方式和岛外的人进行交易。我和爷爷用鸭蛋和鸭子去换他们的碎米,我们把碎米拿回去喂小鸭雏。他们不计数,也不讨价还价,更不称重量。只要看见对方的脸上有了笑容,就知道他满意了。我曾经对爷爷这样说“青云岛真好,岛上的人真好!”“那就把你嫁到青云岛上来。”“好呀!”那时我还不知道嫁是什么意思,以为嫁就是搬到岛上来,禅个男孩子当玩伴儿。“我要瘙嫁到青云岛上来,我就是孩子头儿了。你听听,爷爷!他们连响动都没有。”“没响动的人心里实沉。”一个岛上的瘪嘴老婆婆在旁边笑吟吟地说“没响动的人在枕头边上的话多。”我觉得她的话好奇怪,我也听不明白,只对她翻了翻眼睛。“枕头边上的话那么多,还叫人睡不睡觉了?”“枕头边上的话甜,青云岛上的小媳妇!”“耳朵才不管甜不甜哩!我喜欢嘴里衔着甘蔗睡觉……”听我这么说的人都笑了。我那时候真傻,别人笑,我也笑,比别人的笑声还要大。唉!如果这儿的人一直都生活在封闭之中,寂静平淡自然,和世界没有联系,仍然是木船丝网,近海捕鱼,河边养鸭,旱地种薯,水田栽稻,我很可能是青云岛的媳妇,穿自己手织的老土布衣裳,终天每日在地里挖木薯,晒木薯,磨木薯粉,起五更,睡半夜,生儿育女。不知道,也不管世界有多么大。分辨不出什么是铜,什么是金,什么是砂砾,什么是钻石。更不知道什么是乂…工丁例,什么是只八,什么是八八了尺。做木薯饭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儿女们在树荫下爬来爬去,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满足,什么是不满足。男人从岛外带回一束五彩丝线,能让自己的女人高兴一年多,一直到绣出各种红花绿叶飞禽走兽,把丝线用完为止。那不也是一种幸福吗?可那,幸福只有衔着甘蔗睡觉的我才能得到,当我走进酒店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以后,这条淳朴天然的幸福之路就被隔断了。

此刻的我,就像一只候鸟,飞遍天涯,在惊弓之后,又回头来寻找往日出生的窝巢,再也无法重新回到混混沌沌的蛋壳里,享受母体的温暖和无忧无虑的朦胧了!在有知觉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啄破了孕育我的蛋壳儿。唉!什么是幸福?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答案。幸福好像是属于具有优越政治条件的人;幸福好像属于拥有巨大财富的人。得到一箱金银珠宝的贵夫人厂真的比往日岛上得到一束五彩丝线的贫妇更快乐吗?根据我的生活经验,也未必。小剌渭的一声叫,才使我从思索中醒过来,船头差一点撞上了岸边的岩石。我好不容易才稳住小船。小刺猬一跃跳上岸,我把缆绳丢给它,它衔着绳头儿,围着一棵树绕了五圈一这是爷爷教给它的拿手好戏。我从船上跳到岸上。爷爷住在这儿?’爷爷什么时候了?刺猬呢?哪儿去了?鸭笼关了没有?野猫会钻进去糟害小鸭崽儿的!野猫第一口就会咬断小鸭崽儿的脖子,一只一只地拖走。刺猬如今也老了!唉!像我一样,耳朵也不管用了,以前它有多么灵啊!真的是风吹草动它都能听见。人昕不见声音像半死一样。现在我才知道,人间要是没有声音是多么憋闷。我真怀疑这个人世间还有没有了?多么可怕!就是房子倒塌了,我都不知道。没有雷就闪电!让人措手不及。下雨天,只看见雨丝,我都不相信那就是雨水,以为是神仙从天上放下来的钓鱼线,数不清的钓鱼线从天上挂到地上。我身边幸亏有个刺猬,我这条老命都交给了它。今儿它到哪儿去了?半天都没有它的动静了。我爬不起来,昨天我还扶着墙壁跟着剌猬出过门,今天就不行了。人们常说富足富足,我今天算得上富足了,垫褥底下全都是百元的大票子。我计算过这些钱要是买耕田的水牛,能买一百多条。我记得日本人投降那时候,我们女儿河两岸的首富,大地主海天王被仇家连着毒死五头老牯牛,他们的家业就破败了。解放以后,海家的袓孙三代穷得连木薯都没得吃,还是把他们家当地主狠批狠斗了一番,过了四十年脑袋夹在裤裆里的日子。我今天的财产少说也比他多二十倍,要是搁在五十年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做梦都能笑醒哈哈!我有一百多头老牯牛!等等!我的耳朵怎么又能听见声音了呢?我听见窗外有风吹树叶的响声。想是大树站得高,看得远,它们看见了海底的太阳快要升起了?等等,有人在说话,你是谁?大点声,再说一遍……什么?我的钱是用我的宝贝孙女儿换来的?风光不起来?……又没声了,你怎么能只说一句话?说的是屁话!我的钱怎么是我的宝贝孙女儿换来的呢?是呀!也可以这么说,我为什么要急着骂人呢?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的钱不就是用我的宝贝孙女儿换来的吗?也可以说是我把她卖了!可不是卖得还很彻底呀!我这个老糊涂!连她的声音——音信都卖断了!刺猬是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忽然问我“爷爷!莲莲她在哪儿呀?她快活不快活?她还记得咱们的鸭寮吗?她还记得你吗?她还记得我吗?”我真的没法回答它。

我记得在鸭崽儿出壳的时候,一片让人心爰的鹅黄,莲莲小时候喜欢一边拍手一边笑一边叫……卖断了!卖断了!人家的钱多呀一百多条老牯牛的高价。我一直以为我占了好大的便宜。你,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才明白过来,划不来的是我!用一百多条老牯牛怎乌就换走了我的莲莲呢?连她的魂灵儿影子……全都卖断了!再说我要一百多条老牯牛有什么用呢?要是真的把一百多条老牯牛买来,我不就成了牛耻长工了嘛!……等等!我的耳朵又听见了声音产一只鸟叫着飞过去了。想是它觉得冷,飞起来迎方阳去了,又有人在说话,还是那个人。什么?你说什么?我怏要死了?是吗?你说我的日子已经很短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可能你是对的,我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八十四年!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是的,也该轮到我了。我一直以为我好像永远也死不了似的,不,以前我是没想到。我小时候就听老辈子讲过有钱人总是想不到自己会死,他们死的都是措手不及。我没想到,也就是我有了钱的缘故。死就死吧,我又不能不死。除了莲莲这根肠子割也没割断以外,我也就别无牵挂了。剌猬会再找一个主人,那个主人也一定会喜欢它。我就要死了!一个有钱人就要死了!也该知足了,我好歹是躺在一百多条老牯牛的背上死的……怎么?我的耳朵又昕不见了』真怪,一会儿能听见,一会儿又昕不见。我活了八十四岁,差不多有八十年我的心为饥寒揪着,每一天都像漂在海浪上的一条破船,总在想方设法补那些裂缝,不停地往外辑水,拼命地想把这条破船靠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岸,上了岸,就丢掉它。躺在花岗石上,向风浪大声吼上几声风!侔再刮大些吧!浪!你再癫狂些吧!把海底的五脏六捬全都翻腾出来吧!你们就是一万次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打,也奈何不得我了!我身子底下的石头连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大陆!这几年,我就是躺在很结实很沉重的岩石百条老牯牛一动也不动的脊背上。可我经你那么一说,我又觉得不踏实了……等等,我又昕见声音了。

刺猬在叫,很远,好像在海边上……又有人在我身边说话,你说什么?你说我现在还是穷人?比过去还要穷?为什么?我很有钱。什么?这些钱在我咽气以后就不是我的钱了?不!钱还是我的,因为钱都压在我的身子底下。你说什么?你说任何人都可以把我的尸体掀在地上,连坑也不给我挖,把我的钱全都卷走。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以往,历代皇帝都要有个后代,顶好是一个嫡亲的后代,也就是这个缘故。难道我一闭上眼睛就不是个人了?只能箅是一具尸体?就是最凶最凶的皇帝,殍后怕也保不住自己屁股眼里的一颗玉塞。这又是早就应该想到的。无怪你责备我没记性,是的,我早就昕说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样的话。可不光是我听说过呀!人人都听说过,人人都没有特别在意,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例外。是呀!我的确还是个穷人,比过去还要穷……我原以为我是在争最后一口气,营来,全都是空的/我什么也带不走,这一点’现在我已经想到了,我也认了。可我到底留没留下一点什么呢?如果孙女儿不懂亊还好些,她会为了她喜欢的人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她越来越懂事,爷爷在她的念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会越来越忧愁。我留给她的遗只能是忧愁?一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淌出来了,罪孽啊!临了我给莲莲留下的竟是没完没了的忧愁!……我要是现在闭上眼睛,身边连亲人的一声哭叫都不会有!我要是能把我买得起一百多头老牯牛的钱,去买一声亲人的哭叫,该有多好啊!我把莲莲卖断了!连她最后在我灵前的一哭也都卖断了!剌猬!你回来了!你在叫一我看见你的嘴在动。跟着你后面进来的她是谁呀?天已经大亮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我不认识她,一个年轻轻的阔太太。比莲莲的个子稍稍高些,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高贵的太太。太太!我也很有钱,我的钱能卖一百多条老牯牛,可我知道,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个穷人,受过一生一世穷困,辛苦了一辈子的穷人。

你怎么哭了?太太!你哭得那样痛,还是那么漂亮……你的嘴在动,在说话。我听不见,耳朵全都聋了,一点儿也听不见。你的小嘴括眼熟,好像在哪儿看见过。你是谁?我不可能认识你,我从来都没有福气认识有钱的阔太太。太太!你的手好细滑啊!太太「别摸我的手,我的手像马牙石,会磨破你的小手。太太你的泪滴到我的脸上了,太太!是温热的眼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请别这样,我还没死。在活人面前像嚎丧似地哭,不吉利,很不吉利!你要是莲莲就好了,在我将要死去的时候赶来送终,该多好!我的莲莲也很漂亮,如果不漂亮,也不会叫有钱的老板看中。可她是个野姑娘,没有你这么文明高贵。你怎么越哭越恸了呢?我是个放了一辈子鸭崽的老人,用得着你的可怜吗?我还不能算是个孤老头子,我还有个莲莲,我的孙女儿!此刻她不在我身边。

她不知道我的身子不好。她要是知道了,她不会不来。什么?你问我什么?你是不是问我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好多年都没有她的音信了,她只让人给我捎钱,没捎过信,连信也没有带过一个。我问那个带钱的人我的莲莲在哪儿呀?那人说放心吧「她在享福的地方,在穿金戴银的地方,在不知道阴晴不知道风雨的地方……天底下有那样的地方吗?太太!你是从那种地方来的吗?怎么回事呀?太太!你怎么哭得这么恸呢?你的泪就像雨点儿一样落在我的脸上。是我让你伤心了吗?为什么?我说的是我的孙女儿,没说你。我一点责备她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收了人家的钱,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我……我都不敢对那人说我想我的莲莲!也不敢对他说让我看看我的小莲逢!我的小花骨朵儿!更不敢说让我的莲莲来看看我,我老了……不敢说,因为这是我答应人家的条件。说个没出息的话,我后悔了!我真想把莲莲找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我宁愿把人家给我的每一分钱都还给人家,回到原来的日子,和我的莲莲回到鸭寮上去,孵一群小鸭崽儿……太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原来的日子有多好!我在今天以前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就昕老辈子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人常常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太太!我一直以为原来的日子很穷,很贱,很不体面很土气……为了改变原来的日子,我把我的莲莲,我的心肝儿,我的眼珠子交给了有钱人。我是把我的孙女卖了!太太!卖断了!刚才有个不显形的人对我说你卖了你的莲莲。多谢他对我的点化,我才知道我这个一辈子从不做买卖的人,老来做了一笔见不得人的肮脏买卖。是的,我得了很多钱,得了能买一百多―头老牯牛的钱。太太!你不知道。我的莲莲知道,我从不花钱,也没处花钱,钱对我的用处实在不大。可以说,钱越多对我越没有用。可怜!太太!我为了这些对我没有用处的钱,把我的无价之宝卖了!卖断了!这笔买卖,我赔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