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唉,也是我倒霉,主要是我心软。那些官兵们见我本事了得,就三五个人一起朝我招呼,你一刀我一枪,把我包围在里面。咱什么阵势没见过?打呗!可就这时,一颗人头滚到我的脚下,我用眼一瞥,是赵傻子的!你们知道我平日和赵傻子不错,我怎么忍心落脚踩他的头啊?我只好后退两步,绕开了他的头——这下,可给官兵们抓到啦!你不是怕踩坏自己人的头么?好,我们把砍下的头都丢给你,看你怎么躲!于是,那些官兵有几个人继续围着我打,另外的几个人则四处拎头,往我的脚下扔,我跳我跳,再也没有落脚的地儿啦!没办法,我虚晃一招,向后一跃——有个官兵特别的阴,他提着两个人头就等着我跳起下落,然后将人头丢在我脚下……我向下一落感觉不好,脚下有一颗人头!就在我准备再次跃起的时候,没注意背后偷袭而来的刀……”
“你他妈的死了还瞎吹!你还说不踩,老子的鼻子都让你踩没了,你还我鼻子!”
“本来,我的日子过得还好,饭吃得还有滋味,是谁让我落得这般田地的?”
“是那些密谋者!我们受了他们的蛊惑,我们是他们害死的,害得我们成了鬼魂!”
死去的密谋者们见势不妙,“要不是那些凶残的官兵,我们会死得这么惨么?对了,都是那个会变形的魔术师!他要是参与了指挥,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说不定,他是官兵的奸细,满人的走狗,说不定是他通风报信,走漏了风声,使得官兵有了防备!”
“可是,我们打了官差,杀了军人……这不用他去报信。”
“怎么不用?他在我们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了,对我们的想法了如指掌,所以我们才……我们应当找这个南蛮子报仇!外地人就是不可信。”
“是啊,都是他害得咱们!”
那些鬼魂因为被砍过头,没有多少脑子可动,所以很容易相信。虽然有些鬼魂也并不信任密谋者们的话,可大家都相信了也不好再说什么,都乡里乡亲的,叔叔大伯地叫着,算了吧!“我们去找南蛮子报仇!”
一时间,魔术师所住的茅草房外围满了鬼火,那是死去的冤魂们手里的灯笼。它们在屋子外面叫嚷,吵得魔术师根本无法睡觉。魔术师写了几道符,贴在门口和窗台上,但因为他的符写在了一种劣质的灰纸上,而南方的符画和我们这边的也有较大不同,影响了效果,鬼魂们并没能被驱散。它们围着屋子叫嚷,朝屋子的方向扔鬼火,那些鬼火落在墙上便像水滴一样散碎了,直浸入到土坯里去。鬼魂们还在月黑之夜朝着魔术师的房子里吹气,它们认定,这会加重他屋子里的阴气,让他尽快地衰老。
10
“我的铜钱呢?它怎么不见了?它明明放在这儿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有一只猫进屋子里来了!”
“又是他?他偷我的这些钱干吗啊!我这日子……”
“说,卖虾酱的钱呢?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弄的?”
“唉,别提啦!昨天晚上走夜路,来到鱼咸堡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蒙面的贼。”
“编,你就编吧!我听赵成三说,昨天晚上你和他赌了一夜的钱!他说,你输了钱想赖账,让赵石头哥俩打的!”
“他妈的这个成三,真是满嘴里……我们可以当面对质,看谁在说谎!昨晚,我碰见那个蒙面的贼,他一言不发,就来抢我的钱袋子,我想我们一家人还指着这钱过日子呢,就是要了我的命也不能给你啊!我挥动铁勺,他根本就靠不上前!突然,我眼前一花,人没了!我想不好,马上回头,钱袋子还在。我将它装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转身,还是没有!就在我准备推起车子赶路的时候,头上挨了一闷棍!”
“哼,那你的伤,怎么在脸上?”
“……你听我解释啊!棍子打在我头上,把我打得,眼前金星直冒,我忍住疼痛一回头,那个蒙面人就在我的后面!他的拳头又挥过来,就打在了我的脸上!”
“你说那个男人是谁?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自己干的好事,干的丢脸的事能不知道?”
“我真的是不知道!我晚上睡觉,闩上门,脱了衣服,忽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猫……”
“怎么又是猫?”
“怎么又是猫?它本来就是只猫!我叫它花花花,它就来了,躺在我身边,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想就让它在这里睡吧!谁知道,谁知道,半夜里……”
“他妈的!我要杀了他!我……”
自打孔庄、刘洼、鱼咸堡三村的造反失败之后,变形魔术师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我们,以及比我们小的孩子都受到大人们的告诫,不允许去他那里玩,不允许再缠着他变形,变成鸡、鸭、蛇或者鱼。这时候,关于他的流言、传言也较以前更为迅猛,虽然三个村子少了不少的男人,虽然,那些流言和传言的制造者也未必相信它们都是真的。不止这些,讲鸟语的魔术师还得和夜里出现的鬼魂们纠缠,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鬼魂们吹出的阴风也起到了效果,魔术师真的变得衰老,甚至还得了一场大病。要不是刘升祥和他妻子细心照料,他也许会病死在那三间旧草屋里,尸体也慢慢腐烂。刘升祥,是那次屠杀中少数活着回来的男人之一,不过他的左腿被敲碎了,成了一个瘸子。我母亲只要一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背影肯定会泪流不止,她恨透了我的叔叔,后来我叔叔的儿子得了一种怪病,婶婶来求她想借三两银子,我母亲明明有却说自己只有三吊钱了,以致他的病被耽搁下来,死在了炕上。我这个弟弟死后,母亲叫我买了三两银子的纸,我们在他的坟前烧了整整一夜。这是题外的话了。同治八年,秋后,南去的鸟群在歇脚之后离开了大洼,苇絮飘飘一片悲凉,那个讲鸟语的魔术师在我们那里进行了最后一次变形表演。它不是一个好结局。
和往常一样,魔术师变成了鸡,然后一阵烟雾,他变成了一条蹦跳的鱼,接着是一只乌龟。乌龟在爬坡的时候摔了一跤,它不见了,草丛里多出一条墨绿的蛇——
就在这时,刘桂花的爷爷,外号犟死牛的刘树林笑嘻嘻地跑过去,突然,他的手里多出一把雪亮的斧头,寒光一闪,它剁在蛇的腰部,血立刻喷溅出来——“我叫你祸祸我家孙女,我叫你祸祸我家孙女!”
等众人拉开泪流满面的刘树林,魔术师已恢复了原形,他脸色惨白,血从手指间不断地涌出来。“你仔细去问问你家孙女,你问问她,到底是和哪个男人睡的!她要再不说实话,我告诉你!”一瘸一拐的刘升祥上场了,他俯下身子,查看着魔术师腰间的伤口,“我也告诉你,要是我的恩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我们跟你没完!”
“你,你敢跟你叔这样说话?”刘树林外强中干,他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
11
到这里,有关变形魔术师的故事也该结束了。我在上四五岁时生出的舌头帮助我将他的故事添枝加叶变成了传奇。现在,我靠这条多生的舌头吃饭,这是我父亲当年所想不到的,即使想得到他也未必喜欢。他喜欢两类人,一类是英雄、霸主,另一类则是扎扎实实做活儿的农人、渔夫、木匠。很可惜,我两类都不是。在讲述变形魔术师的开始,我计划将他塑造成一个落难的英雄、霸王,可随着讲述我记起的回忆越来越多,它们使得这则传奇偏离了原来的计划,成为现在的样子。下一次我重新再讲一遍,它可能更加面目全非,也可能会丢掉枝叶,老老实实——那是下一次的事。
他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前面的传奇中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大洼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一定没使用过他的真名字。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那一日,他在最后的表演中受伤,伤得很重。刘升祥卖掉一处旧房子,那是他父亲刘谦章生前住的,他死在了小山。卖房子干吗?给那个魔术师治伤,三乡八店的大夫郎中巫医都请来了,他们各自施展着自己的绝活儿,可魔术师的病情还是一日重过一日。犟死牛刘树林也多次来看过,他一进屋就流起鼻涕,害得刘升祥的妻子从不给这个叔一点儿的好脸色——后来他也不来了。那一天傍晚,魔术师的神色似乎有些好转,他甚至喝下了三碗鱼汤。喝过鱼汤后,他叫刘升祥和他妻子都回去吧,他一个人想静一静。再二再三,刘升祥夫妇就回到自己家里。
第二天早上,刘升祥送饭,推门进去,讲鸟语的魔术师已经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和一角破碎的玉。纸条上写着:不用找我。我已回去。
仔细找过,屋里没有。刘升祥跑到屋外,冲着飘起的苇絮大喊,可是除了自己的回声和风声,别的再没听见。就这样,会变形成鸡、鱼、蛇的魔术师,讲鸟语的魔术师离开了我们的生活,从此不知去向。后来,刘升祥请来一个道士,让他和打蓝灯笼的鬼魂们说话,然而那些鬼魂们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到底去了哪里。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原载《钟山》2009年第2期
点评
在《等待摩根斯坦恩的遗产》《告密者札记》等一系列作品之后,李浩继续以背景远离当下的故事为载体,进行着有关小说叙事的多重探索。《变形魔术师》中,他把背景放在了清朝一处聚集了流放犯的洼地小村,这座北方小村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位讲着南方鸟语的、会变身为动物的魔术师。因为他会变身,人们起初对魔术师充满了好奇和爱护,编出英雄传奇般的经历去讲述有关他的故事;但渐渐地,也因为他会变身,许多人都把自己犯下的错误推脱到魔术师的身上,连偷人的女人都会说,是魔术师变成一条蛇欺负了自己。受到谣言中伤的魔术师最终遭到听信谣言者的报复,不得不黯然离去。
在《变形魔术师》中,我们能看到很多来源于中国古代典籍的故事原型,然而它绝不仅仅是堆砌一些似有似无的传奇,而是作者这个以“说故事”为职业的人,对“说故事”这一叙述方式的深刻思考。在小说中,魔术师的生死悲喜皆由“说故事”起,但魔术师这个故事的核心却始终缺席,他说的话别人无法听懂,也从来不站出来澄清故事的真假。大洼最会讲传奇故事的谢之仁和刘铭博也各有侧重,谢的故事多是本地掌故,是发生在爷爷的爷爷之前的旧闻和传说;刘则吹牛演绎他在南方当水手的经历。“说故事”这种口头创作丰富了民间生活,蕴涵着精妙的想象力与民间智慧,但在实际生活中,它却是说大话的代名词,甚至有可能危及其他生命。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有的传奇接近于流言,有的接近于妖言,有的接近于谎言”。这篇关于“说故事”的故事,因为借鉴了中国传统故事与叙事方式,全篇读来如说书般精彩,并常常富有童话般的想象力,让人忍俊不禁。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