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翡翠岛的光影在身后完全消失,裴子鸿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实下来。气象预报说,今晚近海一带属多云间阴,既无雨,也无大的潮涌和海浪。阿钟讲,如果是偷渡香港,这就是上等天气了,因为目标非常清晰,自身又便于隐敝,但去七星礁就不太一样,因为那不过是散落在大海中的几粒小石子,沿途也没有任何现成的参照物,走起来要困难得多。为此他特地带了一个指南针,每隔一阵就要趴在舱下用手电照看一番。就这样两个人还极不放心,因为七星礁并非在正南或正北,而是在东偏北方向,但到底偏多少,不独裴子鸿茫然,阿钟也心中无数,只是摸索着大体往那个方向走而已。但谁能保证这个大体不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呢!确乎只是置身于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与黑暗之中时,裴子鸿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此来的冒险。
阿钟每停下来校正一次方向,他便情不自禁地要看一次表,如此反反复复之后,也不知飞艇到底是越来越接近七星礁,还是越来越远离了。按阿钟先前的估算,只要方向不出问题,一个半小时足够了,但眼下还不到一小时,裴子鸿已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惶恐之中--老蔡那边的时间是定了的,万一届时赶不到,麻烦就大了!他用望远镜朝四周打量搜巡着,期望能蓦然发现那漂浮在海上的几粒救命的小石子。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出现在望远镜里,他先以为是小岛,正欲告诉阿钟,阿钟却猛地停了机,说道:
“有船!”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仔细看时,果然是一艘既无桅灯也无任何亮光的小船,正悄无悄声地朝他们这边驶来。裴子鸿顿时冷汗都吓出来了,说肯定是碰上巡逻艇了。阿钟看了一阵,说是不像。裴子鸿再看时,只见那船上鬼火似地亮了几下,便问阿钟是不是在打信号,阿钟说不是,像是在点烟。果然庚即船上就没有动静了。
“十有八九是走私船。”阿钟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不要理它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就静静地待着,看着那船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那船的声响极微,阿钟说用的是电引擎。
待那船走远之后,阿钟才重新校正了方向,打开引擎,继续往深海方向驶去。
不知走了多远,船底下突然颠簸得厉害起来,阿钟说大概是遇上龙戏水了,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捆死在船上。海浪越来越大,不一会儿,船就被掀得像荡秋千一般地立起落下,密码箱和皮箱几次被掀到船舷外边吊着,他拼命地拽了回来。他开始晕船,而且来势凶猛,一会儿就天旋地转,吐得一塌糊涂,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这是他以往从未经历过的。阿钟被定在引擎上,也空不出手来帮他,只是不停地喊叫着,要他千万不要松手。他拼尽全力,好歹做到了这一点。
当飞艇终于冲出那股龙戏水时,两个人已完全变成了落汤鸡,里里外外都没有一点干处了;艇内的积水淹过脚踝,衣箱漂浮在上面,箱盖大开着,里面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幸好密码箱还完好无损,裴子鸿将密码箱提到坐板上放好,便用空衣箱往外戽水。阿钟拿过他的望远镜左右了望,竭力想判明他们所在的方位。但四周除了无边的黑暗还是无边的黑暗,除了无边的海水还是无边的海水。小伙子又捧起海水来闻着,他解释说,不久前有一艘油轮在七星礁附近漏油,如果水中有油味,肯定就离七星礁不远了。裴子鸿听了也跟着掬起海水来闻,但闻了半天也没闻出个名堂。正在惆怅,阿钟忽然叫起来:
“有气味了,有了!”
裴子鸿在他伸过来的手上闻了一下,果然有一股煤油味。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再根据海水流向判断,决定继续向东北方向搜寻。
走了一程,还是压根儿不见七星礁的影子。裴子鸿疑心是不是已经错过了目标,阿钟说不可能,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连小伙子都沉不住气了,停下机来惶然四顾,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什么。
气温一直在下降,两个水湿的人只得靠着引擎取暖。阿钟说,油顶多还能用大半小时,就是现在往回开,到不到得了翡翠岛都已很成问题。裴子鸿的一颗心坠进了无底深渊。
飞艇在夜幕沉沉的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移着。除了寒冷,饥渴也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
“老板,干脆返回吧。”阿钟终于说道。
裴子鸿望着海上,半晌才回道:“不是油不够了吗?”
“走到哪里算哪里吧,靠岸近一点总比远一点好。”
他心头咯噔了一下。这话于说话者是对的,但于听话者却全然相反。“再看看吧,”他说,“只要找到渔船,就什么都有了。”
“早知如此,出来时该带一桶油。”
裴子鸿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如果有的话,他裴子鸿也许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确实不会。但他已经走了,而且走得这么远!“回头是岸”的千古箴语,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现实意义和感召力。他已经走进不可返回的地狱之门。
“阿钟,还是继续找吧,我不想往回走了。不管找不找得着,这密码箱里的钱都给你一半。”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呵!”小伙子嘀咕道,但却再也没说要回去的话。
夜海孤舟,只有听天由命了。
希望的闪光几乎是在两个完全陷入绝望前的最后一秒钟出现的。裴子鸿首先在望远镜里发现幽黑的大海深处出现了一个亮点,接着阿钟凭肉眼也看到了,从其距离和亮度可以判定,那不是一颗浮出海面的星星,而是是一盏船灯。
飞艇不顾一切朝亮点冲去。
“汪老板,你看!”阿钟惊喜地喊道。
裴子鸿细看时,只见夜色沉沉的大海上隐约现出几个黑乎乎的影子。
“是礁石””他脱口道。
“是七星礁,没错儿,就是它啦!”阿钟肯定地说。
裴子鸿不禁大喜过望。如果是七星礁,那船十有八九就是老蔡他们了!可惜手电在过龙戏水时掉到海里去了,无法联络。他对阿钟道:
“开打火机!开打火机!”
阿钟注视着前方没有反应。他正要伸手推他,飞艇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裴子鸿猝不及防,差点儿被甩进海里。他扶住船舷,半愕然半忿然地喝问阿钟:
“你干什么?”
“那是一艘巡逻艇!”
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光便划破夜空,朝他们直射过来,紧接着高音喇叭声骤然撕裂了大海的寂静:“我们是海警!我们是海警!请你们立即停车接受检查!请你们立即停车接受检查!--”那如雷灌耳的声音在大海上回荡,犹如伏兵四起,摄人肝胆。裴子鸿当时的感觉,只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了,他惊惶万状地躬在船舷边,直到听见阿钟在厉声吆喝:“快趴下!趴下!”才醒悟过来似的,赶紧趴下了。
飞艇加速向七星礁的背后绕去,暂时躲开了探照灯,然后悄然停了机。
“老板,你打算怎么办?”阿钟急切地问道。
“他们肯定会追过来,我们还跑得了吗?”裴子鸿六神无主,喘着大气道。
“怎么跑,油都快完了!”
“怎么不见老蔡他们的船呢!”
“说这些都没有用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条是我们一起在艇上被抓;一条是你上七星礁去躲着,我把他们引开。时间不多了,赶快决定!”
“万一老蔡他们的船不来怎么办?”
“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
“我们还是一起逃吧,逃到哪里算哪里。”
飞艇重新发动起来,吼叫着向前冲去,原本已经失去目标的探照灯光立即循声扫射过来。阿钟不得不再次停机。
“还是送我上七星礁吧。”裴子鸿决然地说。
“说定了?”
“说定了。为防万一,你明后天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到这儿来看一下,做得到吗?”
“只要我没被抓住……”
“阿钟,就这样,拜托了!”
飞艇又掉头朝七星礁驶去,但没驶多远便又停下了。阿钟说:“水下暗礁太多,不能走了,只能游过去。”
裴子鸿来不及多作考虑,系紧救生衣便扶着船舷下了海,他思忖片刻,将一只手伸给阿钟道:“阿钟,难得你这样舍命相助,密码箱就留给你吧,你一定要来一趟啊!”
他发现阿钟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汪老板……””小伙子欲言又止,似有隐衷。
“有什么事吗?”他狐疑地问。
“汪老板……听我一句话:你在礁上就不要死心眼地等老蔡他们了,有合适的过路船,能搭就搭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为惊异。
“就不要再问了吧!”阿钟喘着粗气道,“反正……你不要死等就是了!”
“不,阿钟,你一定要把话给我说清楚!”裴子鸿抓紧了阿钟的手。
阿钟在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汪老板,你玩不过他们这些人!”
“你是说?……你给我讲清楚!”
“你很快就会清楚的!但你不能回去了,自己想办法找一条生路吧!祝你好运!”阿钟说罢挣开他的手,将飞艇掉转头。裴子鸿还欲追问,飞艇已箭一般地消失在黑暗中。
裴子鸿的脑子嗡嗡地响着,在水中呆愣了一阵,艰难地向最近的一块礁石游去。
巡逻艇大喊大叫着尾随着飞艇消失在黑暗中。
礁石并不很远,看过去也就是几十米的距离,但裴子鸿游了好一阵,那距离似乎仍不见明显地缩短,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往后拖坠着他。他先还怀疑是不是遇上什么倒霉的漩涡暗流,待呛进了几口水之后,才蓦地意识到拖坠着他的乃是那些绑附在身上的玩意儿。特别是腰间那一砣,几乎将他的身子都坠得变形了!他试着把腰包取下来挂在脖子上,腰部立即轻松了,但头部却像戴上了枷锁似的无法抬出水面,他又将其放到背上,但也只坚持了一会儿,整个人便不堪重负地往下沉去,又呛了好几口水。万没想到三四公斤重的一小团东西竟会产生如此大的下坠力!他挣扎着将腰包取下提在手里,脑子里才闪过干脆扔掉的念头,心里就已痛惜得无以复加:这岂止是几公斤黄金首饰,而是他将来安身立命的依靠呀!……但当那沉甸甸地玩意儿再次坠着他往下沉去的时候,他终于闭紧眼睛,鬼哭狼嚎般地悲号着松开了手,然后发狂地朝着前面的岛礁游去。“阿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吴铭他们合伙设下的圈套?莫非……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八万美元!只要渡过了这一关,我裴子鸿还有本钱东山再起,东山再起!到时候再找他们算账,算总账!……”他一边吃力地游着,一边兀自诅咒发誓,但在夜的大海深处,这断续微弱的声音,倾刻间便被汹涌的海涛吞没了,吞没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