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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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年轻的家康(1)

骏河的人不称自己那里为骏府,而称为府中。上从义元到今川一族,下至町人百姓,认为自己所处的国是海道一府,是“大国都府”。城也不叫城,叫公馆或小城堡。全部是公卿风,臣民风雅。府中的街头风貌与尾州的清洲、那古屋一带完全不同,路人的行走速度、神色、语调都有很大差别,那里似乎显得更沉稳大气。衣服的华美程度彰显着每个人的地位,总可见以扇子掩唇、作态行走的人。歌舞升平,连歌师也是大有人在。每一张面孔都像春意盎然的藤原氏一世时一般,悠闲宁静。天晴时,可以看见富士山;雾霭缭绕时,可以隔着松原望见碧波荡漾的大海。

得天独厚,兵强马壮。松平氏所在的三河也相当于府中的属国。

“留着松平家的血的我却在这里。苦苦支撑着走向灭亡的城池的臣下们在冈崎。国还在,主从已分离。”元康暗自在心中低语,不能释怀。这样的心情,这种无法表达的心情,朝朝暮暮萦绕在元康的心中。“可怜的家臣们……”

偶尔望望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德川藏人元康,不用说,就是之后的德川家康,今年十八岁,已经有了孩子。

在义元的授意下,娶了义元族人关口亲永的女儿。当时他正值十五岁,在举行婚礼的同时举行了成人仪式。

孩子是今年春天生的,才只有半岁。

时不时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到他放有桌椅的居室来。由于产后恢复不好,妻子仍在产室中,婴儿也伴在妻子身旁。这婴儿的哭声是他的首个骨肉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疼惜。

可是元康很少去里屋产室。他也不了解别人常说的孩童的可爱之处。想想自己的这份爱情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这样的自己居然成了父亲,对孩子,对妻子,他都有一种歉意。

“……可怜的人。”这份凄凉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自己那啼哭的骨肉,而是因为想起了身在冈崎城、多年来忍受贫穷和屈辱的家臣们。即使勉强想起孩子,他想到的也是:“他也要和我一样来这世上走一遭困苦、艰难的人生之旅吗?”

在自己还叫竹千代的幼年时代便被迫和父亲分离,六岁成了敌国的质子,直到今日,一直过着流离艰难的日子,想到这些,他就不由得担心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风雨惨淡的人生。

不过不管元康怎么想,现在,表面上,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和府中荣耀的今川家融为一家,享受着同样的身份地位,被幸福包围着。

“咦,什么声音?”元康走出居室,站在了檐下。

有人正从外面向下拽着夯土墙上爬绕的日本天剑的藤蔓。爬山虎、日本天剑的藤蔓从夯土墙一直长到庭院中的树木上来。此刻在牵力的带动下,一片片藤蔓瑟瑟发着抖。“是谁?”元康站在廊檐处,问道。若是恶作剧的话,该跑了。可是,他并没有听到逃离的脚步声。

穿上草鞋,元康打开夯土墙上设的后门,走了出去。有一个男人已经等在了那里,元康一出门,这个人便放下笈和手杖走上去握住了元康的手。

“是甚七啊!”“好久不见!”

四年前,元康终于得到义元的允许,得以回冈崎为先祖扫墓,这个人便是在陪元康回冈崎时,中途不见了踪影的家臣,鹈殿甚七。

望着眼前甚七的装束及笈和手杖,元康关切地问:“成了修行者吗?”“是的,行走诸国,这样一身行头是最方便不过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府中?”“刚刚,还要去别处。回到了这里,怎么也要和亲近的人打个招呼。”“……唉,四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是啊。”“你每到一国便会写信给我,告诉我详细见闻。可是从美浓开始,便不再有你的音信了,很担心你。”

“因为赶上了美浓内乱,他们关卡更严,驿递方面的调查也变得烦琐。”

“那段时间你在美浓啊,真是赶上了好时候。”“我在稻叶山城下潜伏了一年多,观望形势。就像您知道的,后来斋藤道三秀龙战败而亡,义龙统治了美浓一带,形势稍稍稳定,我这才脱身。之后我又上了京,去了越前,绕北国路一周,前几天还到了尾州。”

“去了清洲吗?”

“去了……”“那里怎么样了?目前,美浓的将来,即使身在府中,也能预见得了。

可是,不好把握的是织田的现状。”“我还详细写好,就是半夜也会给您悄悄送来的。”“不,写的话……”元康回望后门门口一下,在想着什么。甚七就是他的眼睛,是使他知天下事的耳朵。

六岁起,从织田家到今川家,他的少年时代在辗转敌国的漂泊中度过,没有过自由。时至今日,也依然是束缚之身。

眼睛、耳朵、思想都被阻塞了。就算浑浑噩噩地度日,也不会有人责骂他或鼓励他。

可偏偏他有强于常人一倍的志向、欲望。也许因为幼小时,外力太过压制他那正处于成长时期的目、耳、行动、思想了,以至于产生了反作用力。

四年前,他便放随从鹈殿甚七奔走各国,作为他的耳目,让他坐知诸州的动静,为实现他日理想所做的萌芽准备可见一斑。

“怎么办?在这里容易惹人注意,在宅内又惹家人起疑……对了,甚七,去那里!”

元康指指要去的方向,大步走在前面带路。他现在住的质子邸坐落在绕府中公馆的大路小路中最寂静的少将之宫町的一角。

从夯土墙后稍走走便是安倍河滩。在元康还叫作竹千代、需要家臣背着出来玩的小时候,他经常到这个河滩上来玩。数年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没有变过模样,河滩看起来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于元康来讲,这里承载了他的许多记忆。

“甚七,解下这个小舟。”元康指指岸边的一个小舟,迅速登了上去。

看样子是艘钓鱼船或鱼梁船。甚七以桨支岸,小舟似竹叶般顺水漂去。“这样就好了。”

主从在小舟中终于远离了他人,可以尽情说话了。元康在一叶扁舟中,用了半刻时间便了解了甚七多年来游历各国所得到的知识。

除了这些见闻知识,元康还将更远大的东西收入胸中。“是吗……这些年织田家已不同于信秀时代,不怎么攻打他国,只专心内治了。”

“有二心的人,不管是族系,还是世袭重臣,一律该杀的杀,该驱逐的驱逐,基本上都从清洲清理掉了。”

“那信长,曾有阵子,人们都说他是少有的我行我素,是个傻瓜主公。今川家也曾将他看作是笑柄。”

“没有的事,根本不是傻瓜。”“嗯,我也觉得那传言未必可信。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传言,现在公馆那边提起织田,还说他是个怪人,不足以为敌。”“尾张的士气已和数年前大不相同。”“出色的家臣都有哪些?”

“平手中务已逝世,柴田权六、林佐渡、池田胜三郎信辉、佐久间大学、森三左卫门可成等,有不少人才。尤其是最近,有位木下藤吉郎,很有名气……虽然出身低微,但做事很漂亮,城下的民众经常提起他。”

“下面的民众,他们对信长评价如何?”“可怕的正是这点。不管是哪一国的首领,只有倾力治国,民众才会服从,并尊重国主……可是觉得尾张却不同。”“怎么不同?”

甚七想了想,并没有直接了当地回答,“具体也说不出治理政策上的什么不同,可是感觉那里的以信长为中心的民众并不担忧明天。就像只要有这样的主公在,就可以万事安心一般,全然没有把尾张的弱小、国主的贫苦放在心上,并不像其他大国的民众那样会担忧战乱和明天的生活,这点非常奇怪。”

“……哦,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信长本身就是个乐观的性格吧,再怎么阴天,在他的心中总有晴天。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他总是能够给大家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聚拢人心吧。所以他手下的民众并不是活在阴霾中。从他们的祭典仪式就可以看出……”

说着,甚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苦笑了起来:“说起这个祭典,可真是失败啊……”甚七将在清洲城下祭典之夜的巷中,意外地发现信长主从微服加入舞乐队伍。因立奇功心切,想趁机刺杀信长,结果反被捕一事讲给了元康听。最后,甚七搔搔头,“……这件事,真是弄巧成拙!”

元康依旧是严肃的面孔,“你做事总是不思量好。”“以后……”甚七低下头,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事。同时他不自觉地在心中比较着二十六岁的信长和十八岁的元康。感觉元康比信长更有成人的感觉,在元康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稚气。信长和元康都是从小在坎坷中成长起来、历经艰辛的人。可是元康六岁就被交予他人,成为敌国质子,受尽人世间的冷眼、残酷。元康所经历的那种艰辛是信长无法比的。

六岁离开故国,成为织田家的俘虏,八岁又再次成为骏河的质子,到了十五岁,终于在今川义元那里受到了人的待遇,被获许参拜祖先墓,为亡父举办法事。

时隔多年,再次回冈崎故国时,元康安排下了自己知天下事的出口。他回到祖先之地冈崎,发现自己故乡的主城堡被今川家家臣山田新右卫门守卫着。

基本上都已隶属于今川家,艰难求生存的三河世袭家臣们无比高兴、惋惜地欢迎幼主回国。

“不管怎么说,主城堡还让今川家的家臣守卫的话……”三河家臣们商量着要交涉让今川家的家臣退出守卫。听说了这件事的竹千代说道:“不,我还年轻,守城的是老人。诸事得听从老人的指示。主城堡就保持这个状态。”

他并于滞留期间,在第二城堡操办了父亲的法事等事宜。据说义元随后知道了这件事,曾生了些许的怜悯之情,自语说:“真是有份不符于年龄的诚挚啊!”可是,当时,还有一件事是不为义元所知的。

有位名叫鸟居伊贺守忠吉的老人,是从竹千代的父亲广忠时起便出仕的一位三河武士,已年逾八十。竹千代在冈崎停留的一天夜晚,这位老人悄悄拖着年迈的身躯前来相见,并向幼主说了以下肺腑之言:“老头子我这十年来无异于今川家的一个差人,牛马一般地做着征收赋税的工作。不过,我偷偷留心,瞒过今川家家臣的眼睛,在库内积蓄了一些粮米和金钱。还藏了许多弹药、镞。即使什么时候,我在这城中处于孤立的境地,被包围了,这些弹药、镞也足够我战斗的了……您不要觉得不安,不要失了大志!”

竹千代听了这番话,握住忠吉的手,落下泪来。忠吉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忍耐。三河武士的脊梁骨是在忍耐中练就的。君臣都是在忍耐中开始的生涯。

三河武士的超强耐力在元康初上战场的那次战役中也充分展示了出来。去年,元康十七岁,第一次出阵打仗。去攻打总是给三河带来无尽威胁的铃木日向守的寺部之城。自然,这事先得到了今川义元的许可。当时正值他从义元那里告假回三州,所以带领的是纯粹的三河兵。元康虽是初次率领世袭故老、同族子弟及随从们进攻敌方阵地,在攻入敌方的寺部城下后,却指示:“放火烧了城下后,先暂且退兵,随后再找时机进军。”

就这样,只让四处放了放火,便很快领兵退回三河了。第一次带兵打仗,虚荣心作祟,谁都难免立功心切,可元康却浅尝辄止了,之后有人问怎么回事,元康这样解释:“寺部是敌人的主干所在,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枝叶。能毫不费劲地攻到主城,这其中必有圈套。敌人是想让我们误以为形势大好,拉长战线,然后好切断我们的后路,与各方枝叶联手使我们陷入重围。武器、兵粮、人数上都处于弱势的三河方到时肯定会处于劣势。所以这次只在城下放火。”

酒井雅乐助、石川安云等三河故老听了都说:“真是年轻有为的少主。将来一展宏图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家更加努力养好年迈之躯,用心守护冈崎,只待时机。可是,虽说要等待时机,这些故老毕竟大多年事已高,不如元康一般沉得住气,在元康带兵攻打寺部后,他们再次向今川家提起请愿书:“主人元康君已经长大成人了,请按旧约将布置在冈崎的臣子们撤回,将城及旧领地等归还给元康君。我们三河武士会永远尊今川家为盟主,唯今川家马首是瞻!”

这样的请愿已经向今川家递过很多次了,这次今川义元也是敷衍说:“再过上个一两年。”并没有同意的意思。

在将元康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两家曾定下元康成人后,今川家归还城池于三河的约定。

义元自然原本是没有打算要归还的。十数年来他一直想找个什么借口将三河完全收归己有。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没能从三河的家臣身上或元康身上抓住什么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三河的把柄。三河的隐忍、自重、超强耐力,最后让义元都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