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到了秋天的八月,夜晚还是闷热热的感觉。窗口、檐下处处能感觉到暑气。虫鸣阵阵,夜风习习,灯火忽明忽暗,婚礼席位周围是微暗的。室内只有八坪左右宽,没有过多的装饰反而显得整间屋子清清爽爽的。
展在地板上的草席铺了层凉席。靠里的墙边摆放敬奉着伊弉诺尊、伊弉册尊二神,同时还有一盏御灯和一瓶杨桐枝叶,以及作为供品的饼和酒。“……”藤吉郎直挺地坐着,陷入了深思,变得更加严肃认真。
当然,在此之前的一系列过程也绝非儿戏,只是坐在这里他更加感受到了今后为人夫所应负的责任,还有从今以后将成为亲人的那些人的命运也都将与自己有所关联了。在这不可思议的仪式中,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尤其是宁子是自己所钟爱的女性。原本她可以嫁给别人,是自己通过一定程度上的外力将她争取到了自己这里,改变了她的命运。“今后不能让她不幸。”
不多时,婚礼正式开始,这是场很质朴的婚礼。首先,新娘宁子在被称为物吉女的负责照料的女性的引领下,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新郎旁边。只见新娘戴着假发,发髻上系着红白葛发带,裆长罩衫和带有提花织法的幸菱图案的生绢素服,肩膀处的上部边缘分开在肩两侧,腰带位置呈斜卷状。从袖口可窥见下面的小袖衬衣也是白色生绢质地,再下面一层则是红梅熟绸的衣衫。
还有就是领口处垂着护身符。其他既没有戴金钗银簪,也没有浓妆艳抹。就如同这茅草屋顶,稻草席子的家一般朴素。她身上所散发出的牵动人心的美,完全不是修饰美,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此时,面前放着的一对分别挂着纸折的雄蝴蝶和雌蝴蝶的酒瓶,静静等待着人的把持。
“恭喜恭喜,祝千秋万世,白头偕老!”物吉女来到新娘、新郎的面前,边说边拿起酒瓶。媒人夫妇、亲属们都在隔扇的另一边候着。
“……”藤吉郎端起杯子。斟酒人又给宁子斟上。“……”两位新人饮酒订立誓约。
藤吉郎面红耳赤,内心悸动着,宁子倒是比想象中要冷静。在今后的一生当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对对方负责,无怨无悔。在唇碰触到杯子的一刻起,心中立下了这无以言表的决心。新郎、新娘交杯饮酒后,另一间的媒人丹羽兵藏用久经战场历练的嗓音唱起祝歌:
来访的是从海边吹向松树的风儿,松叶散落沾襟,让我们来清扫树下吧!在这高砂尾上之松已甚是古老,自己也如同波涛近岸般年事已高,如今依旧在清扫落叶的我,还会如这松树般活下去吧!说来,这松原自很早的昔日……丹羽兵藏唱到这儿,有人在葫芦花花影斑驳的篱外接着唱和道:
便是名所了。说来,这松原自很早的昔日便是名所了。
亲戚、邻居都因丹羽兵藏的祝歌而安静下来,突然冷不防地从墙外传来的这声接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丹羽兵藏愕然结舌。亲朋好友们也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新郎藤吉郎下意识地侧脸朝庭外望去。有貌似侍仆的人朝外面的恶作剧者呵斥道:“谁!”
垣外的人依旧用猿乐的腔调道:
“九州肥后国、阿苏宫的神主友成便是我了。我还未见过京都,这次特意上京一访。顺便还想看看播州高砂的海滨。”
这个男人还边朗诵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庭院木门走了进来。藤吉郎不管不顾地离开新郎的坐席,迈着大步向檐下迎去。“哦,这不是犬千代吗?”
“新郎官吗?”摘下包裹着脸的麻布头巾,犬千代道:“我是赶来进行泼水祭的,快点进行泼水祭吧,可以了吗?”藤吉郎拍手道:“来得正好,快进来,快进来!”“还来了很多朋友,可以进来吗?”“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交杯誓约已经结束了,今夜起我就是这家的女婿啦!”
“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得向又右卫门大人讨杯酒喝。”犬千代扭过头,朝垣外暗处招招手,“喂,大家伙儿来给这家的新郎进行泼水祭吧,进来吧,进来吧!”“进行泼水祭喽,进行泼水祭喽!”
一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着,挤进院子来。仔细一看,有池田胜三郎信辉、佐胁藤八郎、加藤弥三郎,还有老朋友石川五右卫门、麻脸的领头师傅、马厩和厨房处的以前的同僚等人,他们跟着犬千代蜂拥入内坐在了网编席子上。
所谓泼水祭是入赘新郎平日里亲密的朋友们到新郎入赘过去的家里为其泼水庆贺的一种习俗。新人家里这个时候有义务款待这些朋友们,他们借这个机会恣意地闹够后,会将新郎拉到庭院里,往新郎身上泼水。不知这是从什么时代开始流行的,和“袭后妻”这样的风习一样,在室町到战国年代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项习俗。
不过今夜的泼水祭似乎进行得急躁了些。一般都是新郎入赘后半年到一年的时候举行,现在刚进行完交杯仪式,一大堆人便呼呼啦啦地闯了进来。“这不合规矩啊!”又右卫门一家、代理媒人丹羽兵藏都惊呆了。新郎藤吉郎倒是非常兴奋,“来得正好!”
“呀,您也来啦!”
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入座,并拉过刚刚喝过交杯酒的素服新娘,“宁子,先去准备些菜肴来。还有酒,多拿些酒来。”
“好的。”面对这突然袭击,宁子也是瞪大了眼睛。但似乎马上明白过来,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大惊小怪的,如何能做这个人的妻子陪伴他一辈子。“明白了。”
在隔壁房间内,新娘脱下雪白的裆长罩衫。穿上平日里常穿的深色女性和服裙裤,用带子束住和服袖子,开始忙碌起来。
“有这样的婚礼吗!”有亲戚愤然,“什、什么!这算什么。完全是来破坏婚礼的。新郎也不做新郎了吗?宁子,宁子,你这个新娘又是怎么回事,别跟着他们胡闹!”
也难怪有人发火,而且亲戚中总会有一两个脾气急躁的人。也有亲人,尤其是女眷们见此情景赶紧劝慰发火的人消消气。
又右卫门夫妇则是一边安抚着亲戚们,一边在众人的喊叫声中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
尤其是又右卫门,听到犬千代的名字时,心下一紧。过了一会儿,当他发现犬千代和藤吉郎都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关系要好地相谈甚欢,才终于放下心来。
“生长在战国时代,今后还不知道还会面临怎样的世道的年轻人们,这么闹闹也无妨。若是没有这样的活力,反而会是靠不住的。”又右卫门在慌乱中这样想到,不由自主地袒护起新郎藤吉郎来。
“宁子啊,宁子!”他唤道,“若是酒水不够就再去买些。七曲殿、七曲殿!”
他又唤起自己的妻子,“在愣什么神呢。酒水来了,得有杯子。再怎么没有美味,也得有豆酱、生葱、生姜,把有的东西都端上来吧。啊呀,真是高兴,犬千代,欢迎你们光临,老人家我非常高兴!”
“呀,又右卫门大人,好久不见!这大喜的日子,就请给我斟些喜庆的酒水吧。”
“嗯,请!”又右卫门拿好杯子,给犬千代倒去。犬千代此时是无限感慨,最初认为二人之间会成为女婿与岳父的关系,最后还是没缘分。说奇怪也奇怪,就是缘分未到。今后希望能够继续清清爽爽地做好同僚,犬千代在心中默默祈愿。又右卫门也是心有感慨,然而只限在心中,没有一丝一毫表现在表情、言语上,因为大家是同僚。
“又右卫门大人,犬千代也很是高兴,您招了一个好女婿,我打心眼儿里祝贺你们!”
犬千代朝又右卫门举起杯,“宁子很幸福,木下也是个幸运儿啊!想到一定要为他们开怀畅饮一番,我们不请自来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没关系。”又右卫门也来了劲头儿,“整夜都没关系。”说罢与犬千代碰杯一饮而下。
“哈哈哈哈。若是彻夜饮酒唱歌的话,恐怕新娘子要发怒了。”在一旁的藤吉郎听了接道,“哪里,我家里的夫人可不会这样,她可是个贤淑的女子。”犬千代挪膝凑过去,逗起藤吉郎,“哟,现在都开始说这么厚脸皮的话了。”
“啊,道歉。过奖过奖!”“可不能就这么原谅你,喝了这大杯!”“大杯不行,小的可以。”“什么啊,这新郎可不行啊!”
两个人像小孩子在嬉闹一般。不过,藤吉郎是真的从不暴饮酒水。因为童年时的痛苦经历,一见到不好的饮酒方式,大杯大杯的酒水,他便会想起嗜酒如命的继父筑阿弥的样子,和因此而哭泣的母亲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