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重建家园:我的退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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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建大学精神(1)

本书以《寻找北大》为题,初读以后,却觉得似乎有些“题不对文”。因为书中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清晰而具体的北大,何须“寻找”!如一位作者所说,这是“个人亲身感受到”,个人心灵中拥有的“北大”,一百个北大人就有一百个“北大”。我读本书,最感兴趣的,就是本书包容了几代人(从“30年代后”到“80年代后”)的北大记忆,不用说描述的北大生活大相径庭,各异其趣,就是叙述的语言,语调,方式,都是绝不雷同,色彩纷纭的。“北大的伟大在于其丰富”: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但我们确乎又要“寻找北大”:这几乎是面对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每一个老北大人,新北大人共同的心愿,真实,沉重,而执著。

这是为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这首先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我们经常想起鲁迅的沉痛之言:“北大失精神”。这背后更隐含着“中国失精神”,以及“我们自己失精神”。这是北大之痛,更是中国之痛,也是我们每一个北大人、中国人之痛。因此,我们要从历史的记忆与现实的搏击中,唤回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北大精神。

这同时也是对理想,信念,以至信仰的追求。那是一代又一代的百年梦想。一个人,不能没有梦。一个民族,特别是民族的年轻人,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做梦的精神净土、圣地,那是可悲的。

北大,是每一个北大人,所有的中国人的精神梦乡。

如我们的“校歌”《未名湖是个海洋》所唱——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我的梦。

就在这里。”

2008年第一个早晨急就。

寻找失去了的“大学精神”

寻找失去了的“大学精神”

——北大110周年民间纪念会上的讲话

(2008年4月27日)

又一次民间纪念

今天我们是几代的北大人在这儿聚会,我是30年后的一代,今天到会的老校友蔡恒平他们是60后的一代,还有70年后的一代,在座的大都是80年后的一代,这么几代人这样聚在这里,来纪念北大的110周年。这是一个民间的纪念。所以我很自然地想起十年前北大的百周年校庆,那是非常热闹、非常轰动的。当时实际上也有两种纪念,一种就是官方的纪念,可谓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另外还有一种民间的纪念,我们当时专门演出了一出话剧叫作《蔡元培》,并围绕演出,开展了很多活动,其中心就是要寻找老校长,寻找失落的北大精神,大学精神,民族的精神。刚才主持人讲到我当时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想起七十六年前的纪念》,说的是在北大二十四周年校庆的时候的纪念,胡适是当时的北大的教务长,他在纪念会上提出,我们应该反省,其实我们北大是徒有其名。我看了很震撼:老一辈人把校庆日当成一个反省的日子,北大的百周年校庆却是一片颂扬之声,而且压制不同的声音。因此,我写这篇《想起七十六年前的纪念》,就发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提出要反省北大,寻找北大的真声音。本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命题,但是没有想到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是我想十年前的这个民间的纪念,它是会留存在北大的校史上的。今天我们又在这里进行十年后的110周年的一个民间的纪念。听说今年上面有规定,奥运会之前不能有大规模的纪念活动,所以今年北大110周年的校庆,校方准备低调处理,我也同意这样的做法,不一定每一次都搞得那么热闹。那么,我们今天在这里在一个小范围内举行民间纪念,就有一种特殊意义。为准备这次纪念,如主持人所说,我们编辑出版了一本《寻找被大——温习一些故事和一种精神》,大家推我作主编,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写了一篇序言。

刚才老汉说这本书是遗老遗少的书,那么我就是属于遗老,所以对于北大历史大概是有一点发言权的,但是北大的现实我确实没有发言权,因为我在2002年8月从北大退休以后,基本上就和北大隔绝了。我记得在一篇文章里,就有这样一段话:“在我的感觉中,北大已经变得十分的遥远,更准确地说,现实的北大对于我是越来越陌生了。因此我需要将心中的北大推到远处,成为一个永恒的记忆,一个永远给我带来温馨的梦。尽管明知其虚妄,却如鲁迅之于他的故乡的记忆,愿意被它哄骗一生,并时时反顾”。大概就因为有了这点“时时反顾”,就欣然同意担任《寻找北大》的主编,并且今天在这里讲北大。

今天的中国不能没有梦

讲到北大,我想还是从老汉刚才演唱的这首歌说起。以前我看了歌词就很激动,今天听了他自己演唱之后,就更受震撼,我真的想建议,把这首歌作为我们的校歌。这首歌,最能表现北大精神,最让我们感动的,自然是那句反复的吟唱:“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的梦,就在这里”。我在序言里说,北大是每一个北大人,所有的中国人精神的梦乡。顺便在这里做一个广告,我马上要出一本书,把我所有关于北大的文章都汇集起来,我拟的题目就是《精神的梦乡》,副题是《我之北大观》,这本书出来以后,我会送给一些同学的。我就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不能没有梦,一个无梦的人生是很难想象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一个民族,特别是民族的年轻人,如果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做梦的那样一个精神的净土,精神的圣地,那可能是更加可悲的。前几年,我几乎每年都要收到大量的外地的中学生给我写信,他们都表现对北大的无限的向往之情,我每次看到这些信,心里的感情都很复杂,因为我在北大,我知道,这些青年梦中的那个北大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我每次写信都给他们去泼冷水,我说我欢迎你们来北大,但是你们先别做梦,你们做好准备,来了北大以后你们会大大地失望的。但我老这么回信,就转而一想,这不对,你老向别人泼冷水也不行,年轻人总要做梦,总要找一个地方,作精神的寄托,一个精神的圣地,让他做梦。如果这个地方都没有了,那这个国家就成问题了,这个民族就成问题了,所以哪怕这个梦多少带有点虚幻性,可能也得让它保留着,必须有一个精神的梦乡,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我想,这就是所有的北大人感到骄傲的地方: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神的梦乡里。

我今天要说的是,尤其在当下的中国,不能没有梦。这个话好像说得有点不大对,有点太脱离现实,不合时宜,因为今天的中国实在是一个无梦的国家。但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做梦。什么意思呢?所谓梦就是对现实的超越,梦本质上就是超越于物质之上的一种精神的追求。这种追求为什么对今天的中国特别重要呢?这就需要对中国的这三十年的历史作一个回顾。今年正好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回顾这三十年,我们可以说,我们国家经济获得了快速的发展,人民生活得到很大提高,这大概就是最基本的主要的收获,是来之不易的,中国终于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小康社会,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进步。当然,今天的中国还有很多的贫困的地区,还有很多的贫困的人群,还有很多很严重的问题,但是就大多数人来说,或者就大多数地区来说,我们已经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基本上解决温饱问题以后,这个社会应该向哪里走,这个国家应该往哪方向去发展,就成为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或者说今天的中国正走在一个十字的路口。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提出一个我的想法,当然可能是梦,又是一个新的梦,我这人就是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梦。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四大重建。一个是制度重建,一个是文化重建,而文化重建的核心是价值重建,还有一个是生活重建,就是说我们需要建立一个让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大多数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比较合理的,比较健全的社会制度,文化,价值和生活。这样四大重建,无论是制度重建,文化重建,价值重建还是生活重建,其实都是一个精神问题,都提出一种超越于物质的精神的追求,而这样的追求它是需要用理想之光(也就是梦之光)来照耀的。我常常想,一个人最合理的生存状态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想用两句话来形容,就是应该“脚踏大地,仰望星空”。我们现在就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作为人来说,或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或者作为一个大学生来说,要使我们获得健全的发展,最重要的就是这两条,一个是如何脚踏大地,如何和我们生存的这块土地,土地上的人民,土地上的文化保持密切联系,另一个就是如何仰望星空,有一种超越于物质现实生活的精神的追求,我想这就是今天的中国特别需要这样梦的精神的我的理由。

今天大学的精神危机

那么,在这样一个制度重建、文化重建、价值重建和生活重建中,中国的大学,或者说中国的北京大学,它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有什么使命,应该发扬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第二个层面的问题。

按我的理解,或者我的大学的理想,我认为大学之为大学,就是它有两大功能,一个是保守性的功能,就是思想文化学术精神传统的传递和坚守。因此大学,特别是北京大学这样一所大学,它应该成为民族精神的一个堡垒,一个圣地。另外,大学还有革命性的功能,应该有一种批判和创造的精神,应该对社会发展的既定形态,对已有的文化知识体系,以及人类自身,作不断地反省,质疑和批判,并且进行新的创造,这样,它就能够成为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学术的发源地。简单说就是两句话,一个是坚守,坚守民族精神,坚守思想文化传统;一个是批判创造,创造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学术。我们现在一直在说要创办一流大学,什么叫一流大学,我觉得一流大学就是要有两个标准,一是应该成为民族的精神堡垒,二应该是民族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的发源地。这就要说到北大的历史。我们通常说,北大的历史上有两次辉煌,第一次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蔡元培先生所领导的那个北大,成为当时中国的五四新文化、现代新文化的发源地,第二次是西南联大时期,把北大、清华、南开的传统发扬光大,在一个民族危难的时刻,成为民族精神的堡垒,同时它也成为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的发源地,我们现在看到很多的非常出色的科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都是西南联大所培育出来的。当然,不是所有的大学都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即使北大,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这样的辉煌。但是,其中的某些基本精神,却是具有普遍性的。

要做到“坚守”和“批判、创造”,大学就必须关怀现实,同时和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今天我在这里主要谈距离。在我看来,大学应该保持两个距离,一是要和时尚,和世风流俗保持距离,我是不主张不赞成大学要与时俱进的,大学有时候需要保守,不能那么“时髦”、“摩登”。大学还必须和现状保持距离,包括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学术的现状,既成形态,这样才能保持一种批判的态势。

而要保持这两个距离,就应该有一些相应的精神。在我看来,大学特别需要三种精神:沉静,清洁,定力,也就是沉,清,定三个字。当整个社会陷入喧闹的时候,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应该沉静;当整个社会的风气被腐败所污染的时候,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应该清洁;当整个社会陷入浮躁的时候,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应该有定力。也就是应该“洁身自守”,保持自我精神的清洁和纯正,同时要守住一些基本的规范,学术的规范,做人的规范,它是不受外界影响的,不受任何压力和诱惑左右的,也是决不放弃绝不让步决不妥协的,要守住一些基本的东西。

当然今天说这些话是有些近于痴人说梦,因为现实的中国,现实的大学,也包括现实的北大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社会喧闹,大学更喧闹;社会腐败,大学更腐败;社会浮躁,大学更没有定力。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现实。我觉得我们中国的大学弥漫着两种可怕的思潮,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思潮。所谓实用主义就是完全被个人利益所驱使,有用就干,无用不干,因此必然是虚无主义,就是除了时尚和利益之外一切都不可信,一切都不足靠,一切都可以在与时俱进的口号下放弃抛弃。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就导致了大学的两个结果,一个是知识的实用化,一切与实用无关的知识都被大学所拒绝,既被大学里的老师所拒绝,也被大学里的学生所拒绝。还有精神的无操守,拒绝一切精神的追求和坚守。我觉得这样的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两大思潮所导致的知识的实用化和精神的无操守,是现在大学里的两个基本的弊病。同学们身在其中,必须有所警惕,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洁身自守”。

另一方面是大学的批判功能,创造功能的削弱,以至丧失。在我看来,大学里的老师学者,应该是公共知识分子,大学里的学生也应该努力培养自己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代表的是公共利益,所坚守的是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中的普世性的价值和理想,以及生命个体的思想与学术追求,大学绝不能代表国家意志,绝不能代表某一个利益集团的意志,更要防止自己成为一个既得利益集团,这样大学才能真正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和思想学术行为特立独行。我觉得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一个基本的品格,基本的风格就是独立,精神独立和学术、思想、行为的特立独行,这样才可能有出于公心的批判和创造,才可能真正创造出能够成为社会公器的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