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重建家园:我的退思录
15198200000021

第21章 乡村文化和教育重建(7)

这样的生存状态,这样的发展中形成的经验,难道是可以像破旧包袱一样随意抛弃的吗?割裂了现代与传统的关系,也就割断了今天的发展与本土发展的历史联系,并从根本上割断了人与土地的血肉联系,这样,我们的发展就成了失根的发展,导致了文化的失根,民族的失根,人的失根:这才是一个根本性的发展危机,以至生存危机。

当人们跳出了这样的“先进”与“落后”,“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的主流思维模式,以更为冷静与科学的态度来重新认识中国这块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与人民,就发现:在长期的历史实践中,中国每一个地区的老百姓都找到了一种适合于在自己乡土上生存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并“形成了利用和保护自然的经验和知识”,“不但能指导当地人以最低成本且有效的方式,利用和保护现有自然资源,同时它也是维系社区内和社区间,人和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关系的重要基石”。这就是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人和环境的经济、社会和精神的长期历史联系中,就必然产生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的知识与文化。

于是,就有了“民族、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的概念。如研究者所说,“它是各民族为适应自然所采取的各种各样生产和生活方式的经验结晶和积累。各个民族为适应其地理环境采取了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并不断调整与环境之间的适应关系,逐渐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语言、宇宙观、价值观、饮食、建筑、服饰、节日、礼仪、宗教信仰、技术、文学艺术和乡规乡约等社会文化”。

这样的民族、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一方面具有“本土的,当地的”,“多数是口头传承”的“实践性的知识”的特点,具有“地方性、文化特定性和环境局限性”;但同时,它也积淀着普通百姓追求和谐(人和自然和谐,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多民族和谐)和多样性(生物多样性,文化多样性)的理想和智慧。以上引文均见何俊:《乡土知识与文化反思》,文收“社区伙伴”出版:《传统文化与乡村建设:土地在沉思》。我们当年在总结贵州文化时,就将其概括为在“发展低水平”上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多民族文化的和平相处,以及多元文化的共生共荣”。在我们看来,它是低水平的,“自然有落后的一面”,这是我们不必回避,将其理想化的;但它所内含的“自然生态平衡”与“文化生态平衡”,却是体现了人类文明的理想,而且是通向现代的,特别是“恶性的所谓现代化开发,造成了自然生态平衡与文化生态平衡的严重破坏,人们开始着手治理现代文明病时”,就更突现,甚至是发现了它的意义。《贵州读本。论黔。编者絮语》。

如论者所说,这样的民族的,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有两大特点。一是其“存异性”,它所关注的是本地区的特点,个别性,差异性,着眼点在具体地解决本地人和自然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杨庭硕:《重塑人类的良知》,文收《传统文化与乡村建设:土地在沉思》。二是它的“整体性思维”:“它是全面的、综合的来看待人与自然。它是从整体的视角来看待‘技术领域’与‘精神领域’、‘理性行为’与‘非理性活动’、‘客观物质’与‘文化象征’、‘真实世界’与‘超自然世界’。它不同于现代科学那样趋于把事物分解成一个一个单元来解析研究”。何俊:《乡土知识与文化反思》。因此,民族、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是将技术(农业,林业,牧业,健康护理,食品制作,建筑,气象,手工艺等等)和文化、艺术,观念(宇宙观,价值观)、信仰与相应的礼仪、民俗活动,乡村伦理,民间舆论,社会交往,组织与管理,儿童发展与教育……融为一体的,是当地人普遍认同,参与创造、遵循和共享的,所以也被称为“人民的知识”。何俊:《乡土知识与文化反思》。由此可以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民族、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是不同于主要是由文化精英所创造的,超越于地方、民族文化的,意在求同的,分学科研究的“普同性知识”的另一种知识体系。而我们更要强调的是,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与普同性知识,都是“人类认知客观世界不可或缺的一翼”,“两类知识之间并不存在是非优劣之别,反而是需要互相依存,交错制约,共同服务于人类社会的存在和可持续发展的需要”。杨庭硕:《重塑人类的良知》。

由此而引发的,是对我们的知识观与教育的反思:长期以来,我们事实上是完全漠视民族的,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的存在和意义,将其视为“落后”,甚至“迷信”,而加以排斥。如研究者所说,改革开放前的政治文化使其“失忆”,近三十年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实利主义的主流文化使其“失语”,主流经济发展所造成的人力资源的失散,更使其“传承后继无人”:过竹:《苗族女儿杉风俗与生态文化》,文收《传统文化与农村建设:土地在沉思》。我们所面临的正是民族与地方知识、乡土知识与相应的民族、地方、乡土文化的全面流失、衰落的危机。

而传承后继无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教育,特别是学校教育,乡村学校教育,将民族、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的教育完全排斥在外。而这样的排斥,对教育自身的危害也是不容忽视的:学校教育变成了单一的普同性知识教育,即使有一点所谓乡土教育也只是“爱国,爱家乡”的政治思想教育的一个部分,而不能成为学校教育的知识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人类认知的两翼只剩下一翼,这样的知识、文化传承的阉割,对学校教育的损害是根本性的。其后果也是严重的:不仅使人的发展趋同,而忽视了民族、地域与生命个体的差异性,造成畸形人格,而且导致年青一代对生养自己的土地,土地上的文化、父老乡亲认知上的陌生感,情感与心理上的疏离感,变成无根的人。而对少数民族而言,这样的民族知识、文化在本民族年青一代中的失传,更是一种釜底抽薪,造成真正的民族危机。

同时应该反省的,还有农村教育的问题。本来,农村教育比之城市教育是自有其特点和优势的,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它拥有地方性乡土知识的丰厚的教育资源。一位教育研究者有这样的分析:“传统的乡村教育体系正包含着以书本知识为核心的外来文化与以民间故事为基本内容的民俗地域文化有机结合,外来文化的横向渗透与民俗地域文化的纵向传承相结合,学校正规教育与自然野趣之习染相结合,专门训练与口耳相传相结合,知识的启蒙和乡村情感的孕育相结合”。刘铁芳:《乡村教育的问题与出路》,文收《守望教育》,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这里所说的“民俗地域文化”、“自然野趣”、“口耳相传”与“乡村情感”,讲的都是我们所讨论的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及其传授方式,而“书本知识”、“正规教育”、“专门训练”、“知识启蒙”则大抵相当于“普同性知识”教育,也就是说,传统的乡村教育体系本来就是普同性知识教育和地方性乡土知识教育相结合的。而我们现在的农村教育却走入了城市取向的应试教育的歧途,其结果,自然是拦腰宰去了地方性乡土知识教育,而农村学生一旦失去了对地方性乡土知识与文化的认同,顺利升入大学者自然走上了永不回乡的不归路,而应试竞争的落伍者也绝不愿回归脚下的土地,有的就流入城乡之间的游民队伍之中,成为黑社会的后备军:这都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当下中国农村教育的危机。参看钱理群:《我的农村教育的理念与理想》,《乡村教育和文化重建是我们的问题》。

讨论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进入对乡土教材的观察与研讨——

(二)乡土知识,文化自觉,精神家园:乡土教材的

三大基本理念

在我们看来,乡土教材的编写,以及地方性乡土知识、文化教育进课堂,正是面对这样的地方性乡土知识、文化失落的教育危机,文化危机(其背后则是隐含着中国发展道路的失误),所采取的应对措施的一个关键性环节。它的实质,就是地方性乡土知识的重新建构,将地方性乡土知识纳入学校教育的知识体系和教育体制,“使普同性知识与地方性知识有效接轨”。杨艇硕:《重塑人类的良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对中小学教育的知识体系的一个重要改革和完善,同时是对高度集中化,趋同化的教育体制的一个突破,为地方教育、学校教育的个性化发展打开了一个空间,其意义是重大而深远的,绝不能仅仅看成是新开设了一门校本课程而已。而对农村学校教育而言,这更是扭转城市取向的教育方向,恢复和农村生活的联系,为新农村建设培养人才的一个新的开端。因此,民族性、地方性乡土教材进课堂,应该是中小学教育,特别是农村学校教育改革的重要内容,应该纳入政府推动的教育改革的总体规划,纳入学校教育的计划中,使其获得体制的保证。

有研究者还指出:将地方性乡土知识、文化引进学校的课堂,是一种“成本最低的非物质文化保护行动,这样做对乡民,对和谐社会的建设,对非物质文化的传承与保护都大有好处”。杨庭硕:《重塑人类的良知》。这是提醒我们注意,乡土教材的编写与教学对乡村文化的重建的重要意义。有论者早就注意到,地方性乡土文化的流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自我文化的认识不足”,文化“自信心”的丧失,并因此导致了对主流社会发展趋势和主流观念的“过于信赖”,以至盲目趋从,由此形成的是“我们是谁?我们自己的文化还有没有价值?我们还有没有能力为自己寻找快乐,或只能接受别人在‘现代化’名义下赐予的快乐?”的根本性的“困惑”。郭净:《文化与自我拯救》,文收《传统文化与农村建设:土地在沉思》。因此,乡村文化的重建的一个关键,就是如何建立和提升当地人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而这样的文化自信、自觉的建立,又必须以本地区、本民族的年青一代为主:不仅因为他们对乡村文化的陌生,最容易受外来主流观念的影响,更由于民族、地方性的乡土文化主要是要仰赖他们来传承和发展。这就需要“从娃娃抓起”,学校里的地方性乡土知识、文化的教育,就显示出了一种特殊的重要性。这也同时提醒我们,乡土教材的编写与教学,不能仅限于知识的传授,它的基本着力点,应该放在建立和提升学生对本民族、本土文化的“文化自信与自觉”。这是带有根本性的。

当然,乡土教材的编写,民族地方性乡土知识、文化的教育,最应注重的,还有对学生心灵的浸润和开发。我注意到“天下溪乡土环境教育教材系列”几乎每一本书的序言里,都要强调:“年复一年,学生们从校门中走出来,有的回到土地,有的走向城市。学校教育给了这些乡村少年什么呢?”“我们想让这些孩子的行囊中多一样东西:对乡村的记忆和理解。无论他们今后走向哪里,他们都是有根的人”。韩静编写:《与鹤共舞。序二》。这里谈到了“童年记忆”的问题,这是中小学教育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中小学教育,中小学老师工作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成为“学生童年和青少年记忆中美好而神圣的瞬间”,我强调:“一个人,在他的童年,有这样的记忆和没有这样的记忆,是大不一样的”。钱理群:《我的教师梦》,文收《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在这里,我想补充的是,在童年和青少年的神圣记忆里,最根本的应该是“乡土记忆”。我在研究鲁迅时,就注意到,每到了生命发展的关键时刻,特别是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时候,鲁迅都要回到童年的乡土记忆中去:鲁迅在1926年大病以后,以及在1936年逝世前,分别写了两篇回忆童年看民间戏剧演出的文章:《无常》和《女吊》:这都是公认的鲁迅散文创作的巅峰之作。参看钱理群:《鲁迅笔下的两个鬼》,文收《鲁迅作品十五讲》。那是他生命中的永恒。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乡土记忆,实际上是构成了一个人的精神家园的,是他生命的“根”;所谓回到童年的乡土记忆,就是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也就是追寻生命之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乡土教材的编写和教学,是在给我们的孩子营造精神的家园,在他生命的起点上就建立起和养育他的土地的精神联系,这是会影响他的终生发展的。我们可以将学生在参与乡土教材编写和学习的活动记录,作业都保留下来,即所谓“珍藏童年”,学生长大以后,还可以回到学校,重温童年的乡土记忆:那也是一种精神家园的回归。这就是我在一篇演讲里所说的:“一个人一生中要两次和中小学的精神家园相遇:生命的‘春天’在这里养育、成长;到了‘初夏’时节,就从这里出发,走向远方;到了生命的‘隆冬’季节,又回归这里,静静栖息默默感悟生命的真谛”。钱理群:《我理想中的中小学教育和中小学教师》,文收《我的教师梦——钱理群教育演讲录》。——中小学教育,特别是乡土教育,在人的精神成长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它所特有的意义和价值,都在这里了。

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个概念和理念:“民族的,地方性的乡土知识与文化”,“文化自信与自觉”,“精神家园”:我想,这大概可以作为我们编写乡土教材的基本理念吧。

(三)编写乡土教材的几个问题

问题是如何将这样的理念贯彻到教材编写的实践中。在天下溪教育研究所主持的湘西乡土教材编写的讨论中,我们一起议论过几个问题——

一、乡土教材中的时间、空间问题。

因为是编写湘西乡土教材,就不免要时时谈到从湘西走向世界的沈从文。我在讨论会上一再强调,沈从文思想中,最重要,也是对我们编写乡土教材最有启发意义的,是他的“常”和“变”的观念,这是他观察与思考湘西与中国农村,乡土文化的一个基本立足点,观照点和基本价值立场,也应该成为我们编写乡土教材的一个指导思想和贯穿性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