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问题,是:我将怎样来安排自己对付这浪漫的命运,横顺撒野的心全然不为窦尔墩留地步过了,再来一次不算是增加我心上罪孽,于是我就想,我同尔墩夫人说了“你跟我走吧的话。”(当真若我能这样说,还不知这女人是否预备得有话答我不?)我又想,若我这时自己死到这女人面前,也许女人就再不离开此地了,我若向尔墩说“把嫂子索性给我吧,”天知道,他不会答应“好好”么?(只要答应我就不推辞,我赌咒,决不说“负责不下”而谦让!)我想我当作牛作马来养活这女人,使她生活舒服如跟窦尔墩一样。我又打算她以后性格变到了怎样,能原谅我穷的理由,且如何努力同我分担这生活费用的找取。……我一直想到她朴素得像寡妇,随了我进关,为一些亲戚朋友所敬爱,她却说话了。
“二弟,来。”
我就毫不迟延走到她身边去。她见我不违命令,且无一句话可说的情形,不禁从迫切中弛出一笑。
“你干么这样?”她以为我心是为这得来突然的击受伤了。
“我才不知我为什么这样痴头呆脑!”
“不要太过分,这很傻,……来,帮我点这个数(她交我的是一束股票样字据),看看是不是十七张,我人是昏了。”
我就如所吩咐的点数,站在她身边。我才真是昏了!还不数清就又为她抢过去,一起关到那小铁箱中,我也不说话。这个人,在事情紧张万分中,还是很矜持的保留着脸上的媚态,且处处总像不忘记是站在情人面前的情景,才真令人佩服!要她放弃了窦尔墩,放弃了财物,我明白是作不到的事了。但是这个人她并不是为人大方,容易把这无用男子的柔情丢下的。处处见到她的贪心,处处还见到她的小气,证据是我见到无事可作想要走远她身边一点,就被她说“干么这样怕我。”
我心中说“你才真可怕!”但是口角上我只多一种笑容,解释我怕她不从心上开释我的愉快。
四处忙乱的她,忽然站在房正中不动了,吁了一口气,像忖度了一番,到后才决然说道:
“哥,你出去,让我同二弟说一两句话吧。”
“我就去,就便看大哥来了没有,——可是(他转向我说时声音很惨),二弟,你作你自己的事,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杰克正是也应该归入发昏一流人中了,因为这样话也不想想是不是适于在尔墩夫人跟前说的话。
听到这话的尔墩夫人,却心上如中了一刀,杰克脚刚一出房门,就把我抱着了。
我已为杰克一句话眼睛弄湿,再经两条柔软臂膊一缠。俨然看到这是最后的一次,人是几几乎不能再忍要哭出声了。
是的,这是最后一个机会,给我找寻这出奇的事情,耗费过无量懊恼过了。我在这机会下应怎样作,怎样在别人同自己心上各留下些什么痕迹,我是知道方法的。给我作这事的时间至多是二十分钟,决不会再多。再一迟,再一胆怯或退步,机会一去是从此不再来了。我明白时间的意义,她也明白。我一定要这样作一次蠢事,她是不会有理由拒绝的。我若是认定以为非此不行,她决不因为恐惧尔墩归来扫我的兴。可是我是人:说是人,则在此时无作蠢事的从容,也很明白了。
这时的我们,只如想找那心上想说的话,却不能说出。她倒是似乎本来已预备得很好,经杰克一说,人也糊涂了。
我想,这只是梦吧。就不是梦也去梦不会很远了。在这样情形中人不能撒野则永无撒野时间,所以我说要她陪我睡。她苦笑,当成哄小孩子一般把我抱上床,我闭了眼睛让人布置我作丈夫,可是杰克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喊了进来,说,事情全坏了,快要走。
一切更像梦。听杰克申述窦尔墩到刘家情形,说是如何已有人注了意……杰克说到结果,茫然站在房中的尔墩夫人哭了。尔墩原来已就不敢再转家了,如今所藏地方连杰克与尔墩夫人也不分明,来的人只说要太太即过宋家去,除了要紧银钱票据以外一样东西不必拿。尔墩夫人第一次措手不及的迫切模样,便是我最后一次所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还倒在床上不起身,好像我还有嗾使杰克出去,要尔墩夫人与我睡一次的权利。
“快要走,似乎再慢有人就要来了。”杰克的话却对我说。
“这是滑稽事情,”我索性当成梦看待。“大哥,我要她跟我到旅馆去,一会儿。”
“这不是做梦,说不得梦话了。”
“这不是做梦是干吗?我爱她,要她作我的妻,乘此同我过北京。”
尔墩夫人先是不注意我说的话,到后却听到我说要她作妻,显然心中也有着冲突了。
她望那还是稀糟杂乱的小箱子,又望我,眉蹙紧,眼中却是使人难于摸捉的表情。
杰克为对付我所说的蠢话,说:“二弟你赶快回旅馆去吧,我们恐怕也要到青年会去。”
尔墩夫人说:“我同你们一起去青年会。”
杰克听这话,为之吓然一惊。自然是因此想到说这样话的尔墩夫人,以为若果这话成为事实,如此便离开尔墩了。
我说:“一块儿到青年会是很好的理由。”
“可是,二弟,你放明白点!”杰克的话是简直在骂我了。这是杰克在最近十年来我所见到顶生气的一次。
杰克重复说:“岂有此理!”
尔墩夫人不作声,意思还是住在一起好。
“我们要走就走,免得麻烦。”
我说这话催促尔墩夫人,尔墩夫人且不即收拾箱子,倒全无拘束的当到杰克抱了我的腰,很粗糙的吻我的脸同嘴。她不作一声。我知道她心中难受之至。又因为欢喜到我们居然可以把事情弄成“塞翁失马,”所以感动得很。
“唉,唉,算了吧,算了吧,这痴事,作这一次以后是完了。”杰克摇头叹气,因为我在杰克面前,也放肆的作说部上的骑士与他爱人分别的行为,吻到尔墩夫人的全身,且随即坐到地下了。
“我哭一次吧,”想到就肆无所忌的哭了。
因了我的哭,致令正在急急忙忙坐在那床边穿袜子的她又走到我身边来蹲下。我得了抱到她那只脚来流泪的机会,我吻她的脚,她的嘴便贴在我头发上。
一切是作戏一样,我似胡涂又似清白故意的不放她站起,使作好人的杰克只生气顿脚,他是以为纵是傻话与傻行为,也应当不随便作的。但是我更说出无赖话来了,我竟嘱杰克把我杀死到这房中,且以为杰克最好是代了窦尔墩生着这世界上傻男子的气,把我同尔墩夫人一同杀死。
凡是我在平时引为悲愤的话我全说了(我相信,若是这时真要我同尔墩夫人死,也是可以把它当成做梦原无大害的作去。)我的冤屈,我的痛苦,我不择方向的一一说与尔墩夫人听,我自己看我简直成了泼妇。我好久不放她起身,她也不忍让我坐在地下一人哭。杰克生气虽然在我心中也觉得这人此时很可怜悯,但我宁不体谅这好人,遂我自己的这一次私心。
杰克见自己生气无用,又软软的劝我,我不信。到后,只得说:“大嫂我们实在得去了,尽这孩子在此放赖吧。”
我撒手了,任性的嚷:“好,你去吧,你去吧,我自己死到这里也不要人理我,你们去……去你们的!”
尔墩夫人站起以后默默不语,像考虑一件事。虽经杰克用手来拖也如不见。
我不作声了,因为我明白她有话要说。
我再放横一点,至少我们一同去青年会的计划,便这样一来决定了。
我明白因为我的行为已使尔墩夫人的心转了方向,若我不顾一切的下去,我终于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妻,已经是不难的事了。但因此一来,杰克将急坏,也分明在我眼中。我眼望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命运便只决定到我此时一种态度上。我若负责说,这样办顶好,那杰克所能作的,也只是准备这难于处置的处置,尔墩夫人则不消说决心牺牲窦尔墩从我。我若仍然哭哭啼啼,则这表示终归也将勉强要杰克作主,送我同她到青年会去住。不过我若是想到杰克,想到我自己,想到窦尔墩夫妻关系,我将怎么决定我此时态度呢?
要女人,那是的,不必隐晦也不能隐晦了。要她爱我,又为我所有。在我看来也不会与别人看法不同。要她舍别人,跟到我,这所谓别人者,便正是那自己哥哥的好友,且别人正因为同情我才把自己的太太奉送,我便不客气的乘人之危来作这使人丧气的事,且把这责任转到杰克头上去,我能办到么?
看朋友中把别一朋友太太弄来,作为自己的妻,居然生活下来,事情也很多。然而我的心,对这些虽是胜利者的批评怎么样?而且这所谓生活,是我当得下的一种事么?虽然一时决定,贫也罢,无用也罢,下了颇大的决心,愿跟到我一世,这样在类乎冲动的决定下,不会有反悔的某一天,两方来痛苦的么?
还有,为杰克想想吧。这一面弟弟得了爱人,心是有了着落,不至于再像以前一时处处使作阿哥的担心了,可是这弟妇是从何而来?先是为爱弟在朋友面前激扬,因此得了友人的慷慨,回头在友人的急难中,却将友人拜托的妻转为自己的弟妇,这是良心所许可的一件事么?
永远是中庸所支配的我,所走的路是怎样一条路,纵不说也很可以了然这结局了。
当时见到杰克同尔墩夫人全是类乎茫无所主的迫切的希望我一个表示,我摇头,意思是再想。再想也如此,无决然心思。
“二弟,你明白我的,我也明白你,你说一句话就够数了。”
杰克促我发言了,我在杰克的神态上决定了我的方向。
“我说话么?”我的惨处比我嚎啕大哭时节还更甚。“我将一人先走。”我站起身了。“我醒了,我明白这不是作梦,但是这好歹只能当一个噩梦了。”我走近尔墩夫人。“大嫂,再来一次吧,算最后。……”我固执的抱了她亲嘴。她一声不作,不拒绝,也不对我这行为加以反应的激动,只像痴人。
她望到我作完我所作的事,望到我勉强的笑,且望到我跑出她的房门,一声不作,大的泪沿了脸边流。
到后我才知道当我离开她家以后,她还是一句话不说的同杰克上车,到宋家,直到同杰克分手时,才哽咽的说,“要二弟莫念到我。”杰克告我的话其实在她的默然无语容色中已告我了。我遵守这嘱咐,当真是不念到这个人。我那里敢认真来想念这个人?
“我不念到你,我的乖!……我不敢在你温柔,慷爽,以及性情可爱的成分上加以回想,我的心,太脆薄,受不下这个回想的压力!……你是好人,天地间的好人很多,你是我所发见的其中一个,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一个!”我这样在我离锦州的前一日(五月初九)写下了一段日记,请你们相信我的诚实,我到如今还是不敢十分认真来想念这个人!
生命不过是一粒微尘,比微尘还容易被风吹落到一个生地方的是命运。我的遭遇不感谢天也不怨天,悲剧的扮演直到死为止。我分内应得到的灾难,虽不能毅然的承当,也总在逃遁退避中仍然得到了。一卷不精彩的凡庸的生活史,在此时计算来已到了第一卷读完的二十六岁,二十六岁中的一小章生活成了如所重述的此记,其余则因因果果造成了在所记中所说及的忧郁无用徘徊柔弱的我的性格,以及此时依然不适于应付女人,金钱名誉的掠取的潦倒生活。呵,我对我自己,只有永远奇怪下去了。
十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