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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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旧梦(5)

我自己以为顶好的是这个时节把我再放到那镜子很多的房中一次,或者我就选择得出我真正的需要了。我且相信若果这机会是有那第三次的在等候我,在第三次的机会内的我决能够作一点不凡的事来。我从杰克的话语中找到一些壮胆的证据,我又从这些话中找到别的信心。只要那第三次的机会,我就会作那英雄的事!

谁知杰克这次回来是给我这机会的,他见到我把心中的一切郁积从眼中放出以后,就又来提议说在下午三点左右到窦尔墩家去吃饭。

“我真不愿去了。”

“什么真不真,去得了。别人正等到你,专为你才作她所不常作的白炸鸡。”

“又是为我,都是你说的!”

“你不信吗?难道还为我这个人?到时候去就是了。可以同她多谈一点话,不要紧。我昨天同你说的那话一点不错。”

“我记不起你昨天说的是什么话了。”

“记不起?是说这个人她欢喜你。又脸红,欢喜你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作哥哥的决不会把这事来逗你害臊的。有弟弟给女人欢喜,我也乐咧。”

“你不要说这个话了。我正苦着。”

“我知道你。她刚才同我说就明白你。不过她虽以为你是小孩子,所以她倒非常抱歉说是她那里没有什么给你乐的。”

更使我红脸了。好像自己的行为全给别人知道。自己的饿,自己的怯,别人都明明白白,这下次见面还不知要怎么害臊!我是真不想再到那个人的家中去了。我只愿什么天的好处给我一阵风,把我同她吹到一个没有一个生人的地方,我们在一块,她又不再记起有个窦尔墩,我也不再想到她是窦尔墩太太,则我总有一万句话可说。我且可以作出一个青年男子的一切事。我自信我并不缺少一个男子的应有本领,我如在这样适当情形中,就可以拿这本领出来给她知道。我且想从这件事上恢复我被她当为小孩子的耻辱。可惜的是这风在梦中也没有这样能力。我是在做梦的当儿也很少敢作敢为如意行动的一个人!

到了三点钟以后,我是不是还住在旅馆中土炕上恼着嗔着的我?不消说是旅馆中已没有我在。为了自己的欲望在后面推,为了杰克的劝请往前拖,意志薄弱的我当然拼着红脸又到那一对夫妇家作客去了。

早上还可怜窦尔墩,这时见到他倒像他是在极可怜我的。那女人则还是仍然如其他时候一样,谈话又柔软又不拘。总当我成比她小得多的一个人。见到我低了头不好作声,就又为我取出许多相片看。看相片是窦尔墩无分,只加上顶爱看相片的杰克,我们三个人在一张写字桌边看,每翻出一张她就放到我面前来,一面用那长长的圆圆的手指指给我说这是什么时候所照。

相片多数是她一个人或同到别的女人照的,这个女人这样欢喜照相,倒是奇事。我是一面看到这些相片一面想我心事的。每一张相看完时,我又看看这个离我的眼睛不到半码的女人的脸。天气原是那么热,每人只穿一件薄薄衣裳,照例一个年纪既青身体又很好的女人,总之有一种汗与脂粉混合的香味,我为这香味就熏到一种顶难受又顶舒畅的境界中去。

相片是有许多在嫁窦尔墩时以前照的,那个时节倒像还不及眼前好。杰克总夸说她作学生装束好,她不同杰克分辩却望到我笑。

杰克看相片是专心不知道身外的谁的,这个似乎女人也知道,就故意为他取了一叠相片给他,这一边,却把她自己一张单身一尺二寸大相片着旗装的指点给我看。她把手指搁到那相片脸部说。——“看这个脸,以前瘦到这样,如今却——”

“我以为肥更好看一点。”

“当真吗?女人都说要瘦!”

“肥一点的女人好处不是他们所知道。”

“那你就知道?”说过这话的她却忽然了解这错处了,就望我笑。

我因此也想起我的话也说得含混到不好的方面了,我只能补足一句,说“女人肥一点,身体康健一点,当然比多愁多病的女人为好。”

她以为我看不到她的不好意思样子,也就释然了。这相片确实是照得很好,她就问我欢喜那一张。

“这个照是照得好。”

“那就送你得了。回头我要你大哥写几个字。”她就不问我要不要,把这相片取到另外一边搁着。我倒不好说不要,只说随便拿一个,不要这大的好了。然而她不理。另外又取一张给我看,这是两个女人着学生装的相。

“这是我朋友同我在奉天照的,还不同你大哥结婚照的。”

“那时候快活不快活?”

“做小孩子当然快活。一个女人不嫁人以前,那种天真那里是这时想到的事。镇天玩,一点忧愁都不会到心上!”

“那嫂嫂这时难道不快活?”

“作太太的快活我真嫌无味。”

“那作穷人的太太才更难!”

“不过看人来。人好就更穷也总有好处。”

这话又把我伤处磕痛了。作穷人太太也有好处,那为什么要忙到嫁这个人?从这女人口上说到穷人也有好处,我才知道女人也有愿意同穷人来往的,不过随后总仍然多数作有钱的人的太太,这例子在眼前也就是一个。

她见我不说话,就又换了一张相片。

“这是上个月才照的,看!”

我就又随到这个白白的又长又圆的手指集中我的视线。照例我还在看过相片以后看看这个极接近的脸。

也望我,在同一时候。天下事没有再使人难过的,就是两种眼光搅在一起时心上的影响。不知怎么这一次她却从我眼中望出我那点得燃的火焰,只一接触却就逃开了。

相是仍然看,话也仍然说,其实心全不在这上面。我佩服一个女人作太太以后在同人恋着时总能不露一点声色。一个女人在性欲上受过一年两年的教训以后,在这事上就会用许多方法掩饰到自己,决不让另一个人从脸上察觉得到她的心思。然而我是早就从杰克处得了知会,就再善于躲闪,也能明白同样的情欲的火也正在这女人心上燃烧了。我设想,如果是在这客厅,没有杰克同到窦尔墩在,我们将作出些什么事,真是不敢说的!我又奇怪早上同她到那镜子顶多的卧房中时,却不兴奋到这样利害。我打算,只要一个同样的机会,我就会决心作出一点不凡的事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赴汤蹈火也愿。我再不能尽我自己自私自利顾到未来的生活了!我不要过去,也不要未来,眼前的,在我分内的,我就不应放过了。一千个决心,加上一千个不顾一切,自己且赌着大咒,只要这机会一次。

我且想到我在这事上可以死去的理由,这胡涂空想占据了我心的全部。所想的,是超乎我所能做到的,我明白。但我决定要作一次我不能作的事了!我不能永远是这样不中用了。这一世,就为这个找来无量的忧愁,我也不悔了!

把相片看完了。人是永不会看厌。我吃惊我在这两天内竟俨然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以为这个女人平常得很,决不会想到三次谈话中就使我倾倒如此。初初相见对于这近乎奇迹的爱恋,还不敢承认,这时节,我已为杰克一番鼓励的话完全置身拜倒于这女人足下了。在不拘某一部分,都似乎可以抱到亲一次嘴。在脸上,在眉、在耳、在项脖、在发、在腰以下,这匀称的美处都使我出神。平常时节见到别一个妇人,动心的事是有过,总不如在这女人面前那样注意以后的冲动厉害。谁说这样事是幸福?在幸福以前,或者说幸福之中,我只觉到我是为这个容忍苦到快要发狂了。倘若这个时节是只有两人在此,我无论如何也要撒野了。

我不想作王,我不愿成仙,我不要名誉和到金钱,我不要以后的生活,只要许我在这个时候同她放肆一次!

心中的反复,致令窦尔墩同我谈话也无精神应付。到吃饭,吃她特为下厨房作成的白炸鸡,这味道我就不去过细分辨。我一切神志全昏昏沉沉。这女人的每一个动作我又看得非常仔细。越看得久则也越觉得这个人身体上一切都好,越想到去挨她擦她。

我又恨起我杰克来了。如杰克不说,则我在这个下午又可以少受许多苦。这正是说得迟,说得早,说得多,说得少,反正都给我苦吃。我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事。我也不敢料到今晚上杰克同我再说一点什么不是专为我明天受苦说的。总之我到这个地方来就不对了。我是来做官,官倒不做先来受这女难!最可怪的是窦尔墩似乎也以为我是来同他太太恋爱,而他可以在旁边很泰然的瞻仰的。我杰克则只怂恿我同这女人接近一点。这些事,细细的想起来都是很可笑的事!

饭是吃过了。我只想用我的口吃一点另外的东西,只是眼前的,最近的,把嘴巴兜过去即可达到的。真把我懊恼到死,这个却不好办。窦尔墩反似乎怕太把我难为情,不好要我一个人再随他太太到卧房去了。杰克也不好又邀窦尔墩出去。这是四个人,我总不能够在一个哥哥一个主人的面前,同到人家年青主妇调情到不顾一切!

“到什么地方玩玩,可以领小弟弟去。”她说的。

“你瞧!”窦尔墩对杰克说的。

“那到车站边去看火车。”杰克的风趣是同他耳朵一样,一时又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的。

“看车子,你耳朵不怕震,谁敢陪你?”女人说着这笑话就对我问我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她且为数点“到河边,那是昨天那个地方。看戏;快卸台了。关帝庙去;远了。塔上去——好,我们就陪你去看看塔,且可以照一个相。”

“你是又想照相,发照相的瘾了,所以说陪小弟弟去玩。”窦尔墩虽一面把太太打趣,一面却在那里穿马褂。

我心想:“不是你们两个去就是我们两个去,那多好,为什么又必定四个人去?”但我见到她那种高兴神气,不能说不去。我纵说不去,窦尔墩同杰克总不会又放下我同她在家中顾自去玩!

塔是在城里,不知道叫什么庙名,昨天到看划龙船时就见到这塔尖的。因为路虽不远走去总不大相宜,就用马车拉去。可是马车装三个人倒好,四个人似乎就太不好看了。加之是热天,车是敞车,坐上四个人到街上会就为人笑话。且四个人中又有这么一个年青太太,那更不是事情了。

上车了,见到不好看,她就问尔墩,可不可以再叫一部车子。

杰克说:“让我坐马夫上面那个地方。”

“别说笑话了。你快叫一部车来,我们两个人坐一车也松活一点。”她又向窦尔墩说,“你们两人坐,我同小弟弟坐自己这车,好不好?”

“好,你们先走吧。”

我们就走了。我待说我必得同杰克一车,让他们夫妇一车,也没有这客气空暇,车子已经走动了。车子出了巷子,还不见他们的车进巷,我说等一等他们好点,她也不好意思反对我这话,就教她家车夫把马勒着慢走点。

我们是那么的坐在一排,正像一对夫妇旅行或者上礼拜堂样子的。我不好意思太同她靠拢,恐怕遇到她的熟人,就偏向车旁一点。她对我这小心举动望我做着那顶勾人的笑。又不说什么,只干笑。呆一会儿又把手拍那我们两个座位之间的空处,这意思仍然是笑我这样胆小留下这空处来是可笑的事。

想要她同我说说话,这话且就是那心上所欲说的。且又非常愿意同她靠拢来在一块,好从这中得到一种肉感满足,可是总极其怕羞。车在沿城墙根一带走着,路道全是为大车碾成深沟,车子到上面只是左右摇荡。于是又见到那只手拍那皮坐垫,且小声的说“坐拢来一点,免得震动得利害。”

“坐拢来,恐怕更震动得利害!”

这双关说话把她窘住了,却把眼睛睁大起对我狠狠的望。然而我因此就坐拢去了。我们可以说是挤到坐。车子一动则我的腿就摩擦到这女人的大腿上,间隔的只是四层薄绸,热与腻全感觉得到。若时间是在夜里,我的手,我的口,真要亵渎她了。她这时似乎也非常不安,心里忡怔着,眼睛下垂再不敢看我。我奇怪的是一到别人大大方方我就窘,一到别人眼饧口涩时候,我却全变了。此时的我就已全无羞涩,见到她很难受的情形。我把我的手装为无意的移动到她那只搁在腿上的手上压着,先是感到一种轻微的颤,到后只一捏,就忙缩脱了。把手缩去以后的她又用嘴示意,原来她怕车夫见到。

唉,这情形,恐怕要带到土里去了。忘了吧,怎样能忘?这种轻微的颤,就是一个女人灵魂在爱的接触下跳动的节奏!这软软的一捏,已经就在我心上很深的打了一个记号了。还有这下垂的眼睑,这长长的黑色睫毛,这净白的耳,这因为害臊微红耳根,就是再过廿年以后还是一样很明朗的在我印象上活跃!

爱情的收获。究竟是些什么?就只是一些甜甜的回忆。就只是回忆一些心上超乎身体以先的接触。就只是这一种回忆,也就够咀嚼一世了啊!

多少好看的妇人,不是供给一些怪形象的怪气味的男子汉占据了糟蹋了一世?多少好女子,不是为了金钱让一个可以作她祖父的老头子玩弄一生?在这一方面,却得到这浅浅东西,也引以为一生幸遇,这个说来又似乎真好笑!然而在这种情形下所得于女人的,却是那全然甘心情愿的一点输诚,这便是女人所有的最有价值的一点,也是那所谓女人真正可以值得咀嚼的一点!

杰克那一部车子,是当我们车到大街我已经都恢复我的原有坐位间距离时才赶上我们的车的。我们到后一同把车停到那庙门前头,他们却先跳下车。塔是一进庙门把那石磴子上完以后就见到了,早想到是这样子不该来看。

塔,究竟有什么可看?一些大砖头,垒到二十余丈高,为造福而建。我以为不拘是和尚或普通人,花银来建这无用东西,都是不应该!且听到说曾有过上面把松动砖头掉下来打死过人的事,我对这塔便尤其不喜欢。虽然高大到怕人,好处总没有。工程大可是并不美。见到这塔只使人无端怕起鬼来。这塔下,阴惨惨的就似乎为鬼物的住家才如此给人害怕!

杰克同窦尔墩倒似乎是一进了这庙中才成考据家,一旁不知谈些什么,一旁找塔碑下的题名。

“别理会他们,随到我到这边来。”

就随到跑。说是别理他们到这边来,则到了这边总应当给我一些另外可看的东西,转了一个弯,到另外一重殿前的小院中,院子中一些丁香花树树结得许多小绿色荚儿,另外有紫藤,大致再过几天就可以开花。

“这倒是个好地方!”

“还有好的,可惜路远一点了。”

我们就站在那院子中石台子边玩。庵里有尼姑,听到女人说话,忙从佛堂中出来,见了她就忙打招呼说,请到里面坐坐喝茶。这姑子大致与她极熟,在平常也总募过窦尔墩的缘,见她说是不进去喝茶,就又赶即到厢房搬了两张有靠背的新式椅子来放在那院子中让我们坐。谁愿意坐这个椅子。若是没有这老婆子在,我们还可以坐在佛堂前石磴上随便的望天上的云,有这老婆子一来,我们来此幽幽僻僻的院子的特别权利完全取消了。真愿意这讨厌东西走开顾自去念她的经。可是却偏不去,缠到尔墩太太问长问短。又谈到谁家女子结婚,又谈到一个团长的讨小,这团长或者是尔墩的朋友,她听到这话时,还说这个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我在平常对于尼姑倒不怎样感到顶厌恶,大约是很少机会与这类人接近。此时听到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媒婆,我在心上想,以为如果中国的尼姑全如此,照冯玉祥的办法勒令她们配人还不好,不如一起全杀了。这尼姑这一张嘴拿去作官媒婆同作老鸨倒极合宜,天知道为什么却来这个地方作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