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历史的光谱与文化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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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多重指涉:好莱坞与港台电影(1)

永恒的缠连:翻拍片与香港、好莱坞之间的双向指涉

刘秀雅作者感谢孙绍谊先生邀请她参加2006年6月在上海大学举行的“回顾与前瞻:连接中国与好莱坞的影像之路”国际研讨会;并感谢香港马兰清和叶月瑜两位女士对论文提出的意见。

过去几年中,翻拍片似乎又莫名地复苏了。好莱坞接连磨砺了一部又一部根据经典片和“烤客片”(cultfilms)(《金刚》、《复制娇妻》)以及外国作品(《香草天空》、《凶铃》)翻拍的影片。对于制片厂来说,翻拍片的经济优势体现在两方面:在艺术层面上,翻拍是基于现成的作品,所需要的创意投资极少。在经济层面上,好莱坞制片厂自1930年代起,就把翻拍片视为有利可图的商品,因为他们已拥有这些影片的版权。BrianTaves,“TheBFilm:Hollywood’sOtherHalf,”GrandDesign:HollywoodasaModernBusinessEnterprise1930-1939,vol.5,ed.T.Balio,Berkeley: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93,334.然而,无处不在的翻拍片也导致了对这一类型的反面评论。一位《金融时代杂志》的记者在评论近来的电视翻拍片(《警界双雄》《家有仙妻》《正义前峰》)现象时,便对这些“粗俗把戏”的必要性提出了质疑:“难道好莱坞这台梦幻机器转得没油了么?”NigelAndrews,“InvasionoftheKitschFlicks,”FMMagazine(27-28August2005),34.对翻拍片的否定态度早在1951年和1952年《电影手册》中两篇由安德列·巴赞所撰写的文章中便有表现。翻拍片——而且巴赞此处特别指好莱坞翻拍片——是基于一种贪婪工业所驱动的“经济基础”的,这种工业将过期的商品替换为旧货品的新版本,全然不顾新商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现实必要性。AndréBazin,“Aproposdesreprise,”Cahiersducinema,5(1951),54:“Sansdoutepourraitontrouverdesinfrastructureséconomiquesàcephénomèneesthétique.L’extensionducircuitd’exploitation,larapiditéaveclaquellelefilmdoitleparcourir,lanullitécommercialedontilestfrappéenboutdecoursesontlaconséquencedirectedel’ampleurdesinvestissements.Lecinémaestuneindustriequiabesoindetourner,leneufychasselevieuxsansconsidérationdevaleur,dusimplefaitqu’ilestplusvieuxouplut?tlanouveautéellemêmes’identifiepartiellementaveclavaleur.”翻拍片是一种“电影美国化”的症候,这种体制将“法国制造”的艺术丰碑快速加以拆解,并在美国工厂里大量生产,然后贴上“美国制造”的虚伪光鲜的标签投放市场。AndréBazin,“RemadeinUSA,”Cahiersducinema11(1952),56-7:“[lefilmfran?ais]n’estvraimentappréciéqueparuneéliteinternationale,lagrandemassedupublicétantconditionnéeparlestyleaméricain.C’estalorsqu’intervientleproducteurdeHollywood…Ilachètedonclalicencedefabrication,refaitl’objetdanssesusinesetlerelancesurlemarchéencontremarqueU.S.A.”不过,尽管存在来自四方的恶评,翻拍样式本身却讽刺性地在片场工业体系中遍地开花,从尼尔·拉布特(NeilLabute)对罗宾·哈代(RobinHardy)《异教徒》(1972)的美国版重新演绎,到拉姆·法玛(RamGopalVarma)、迈克·曼(MichaelMann)和长崎俊一对各自早期作品的翻拍(《湿婆神》、《迈阿密风云》、《黑暗中跳动的心》)。

本文将把马丁·斯科西斯的《无间行者》(2006)置于这一方兴未艾的争论和中美两地影界翻拍热的语境中加以考察。尽管多数好莱坞翻拍片确实是追逐利润的商业垃圾,翻拍片自身和其中蕴含的美学意义有必要仔细加以研究,以免我们陷入强化“原创”和“翻版”的等级分化的陷阱中,抹杀两者间那层似曾相识的诗意可能性。虽然我自己认为知识产生愉悦,但在论述我的观点前,让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相反的观点。

好莱坞翻拍片与文化霸权论

斯科西斯备受期待的影片在公映前就引起了不少的猜测和争论。翻拍背后的历史人尽皆知。自刘伟强和麦兆辉的《无间道》取得成功后,BradGrey公司(由BradPitt和JenniferAniston创办)买下了这一香港三部曲的翻拍权,并计划由华纳兄弟公司制作与发行。谣传许多大牌明星,包括布拉德·皮特(BradPitt)、汤姆·克鲁斯(TomCruise)、德尼罗(RobertdeNiro)和其他人等,都曾协商扮演由刘德华、梁朝伟、曾志伟和黄秋生扮演过的主角。几次延宕后最终确定的演职员表中包括了诸多好莱坞一线人物:马丁·斯科西斯导演,莱昂纳多·笛卡普里奥(LeonadoDicaprio)扮演BillyCostigan(卧底警察);马特·达蒙(MattDamon)扮演ColinSullivan(潜伏在警察队伍里的间谍);马丁·希恩(MartinSheen)和杰克·尼克尔逊(JackNicholson)则分别扮演正反面老大人物。《无间行者》原本打算挤入暑期大片档,但随后便被策略性的延期到了10月上旬发行。这一岁末档期显示了斯科西斯仍旧想再次冲击屡度与之无缘的奥斯卡奖的决心。一位网络评论家在论及该片获奖概率时称,“如果斯科西斯靠一个翻拍片拿奖的话,那也太讽刺了。”Posted24April2006byAlexanderonhttp://www.oscarwatch.com/moveabletype/archives/2006/04/the_departed_an.html.

对某些批评阵营的人来说,《无间行者》是长时期来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又一例证(这种看法实际上重述了巴赞的基本观点)。在一篇题为《翻拍东亚,外包好莱坞》的文章中,徐刚分析了《咒怨》、《谈谈情,跳跳舞》和《无间道》等东亚影片近年来从成功的亚洲电影转变成美式大片的现象。他认为,这类翻拍的最大暴力并不在于利润从亚洲转到了北美,而在于其对银幕的种族净化,从而使翻拍有效地永恒化了“单一种族的影像幻觉”,也使好莱坞得以重新确立其中心和源头地位。GangGaryXu,“RemakingEastAsia,OutsourcingHollywood,”SensesofCinema23(2005):http://www.sensesofcinema.com/contents/05/34/remaking_east_asia.html.换言之,翻拍与打字幕或配音不同,不是将某一文化文本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而是将原文本完整挪移到另一体系中,在商业和意识形态原则指导下剥削原文本。

徐刚所称的种族净化,在《无间行者》中清晰地表现为对“中国性”的可怕处理。在一条发展特别拙劣的关于微处理器走私的支线情节中,Costello和他的同党们在片中和一帮中国大陆的黑道人士进行交易。原本这是一个将刘德华和梁朝伟都请来客串这场没有多大意义的戏的好机会,影片的多元文化观众肯定会为之雀跃。但出演这场戏的却是一帮第二代华裔美国演员,他们扮演的大陆人说的还是广东话。片中其他一处唯一涉及中国的情节,是马特·达蒙扮演的角色匿行在波士顿唐人街的霓虹灯光下,无意间在一条黑暗邋遢的巷道里杀死了一位中国餐馆的伙计。这场戏很可以被读解成对中国原型的焦虑性抹除;不过,对《无间道》如是诠释的条件要早于斯科西斯的电影。

我们或可考察一下《无间道》用于北美发行的宣传海报上的变化。亚洲版的海报聚焦于两位男主角的并置,刘德华和梁朝伟背对背站着,目光向内,仿佛注视着同一个自我。海报的颜色反映了电影的冷色基调。余文乐和陈冠希(扮演青年时代的两位角色)模糊的身影闪现在两位主角之间的空档中,作为他们过往自我的倒影。海报设计重点鲜明,突出了全片的存在主义主题。与之相对,美国版本的海报则因影片的新观众市场而出现了显著的变化。首先,蓝色调被一种嵌置了明快黄色字体的、夸张张扬的单一红色背景所替代;其次(也是更说明问题的细节),两位男演员——影片的叙述核心——被一个身穿蓝色暴露外套、右手持枪的邦德式亚洲女郎所分隔。不用多说,这个形象与作为和郑秀文,陈慧琳一起出现的三位女配角之一萧亚轩有几分相似,但显然此处并非对她在《无间道》中的角色的合理展示。萧亚轩仅出现在影片的一场戏中,即她扮演的母亲角色,某次在大街上与六年前曾是她男友的陈永仁偶遇(在《无间道第二集》中有更为详细的交代)。简而言之,此处出现的这位皮靴女郎是一个视觉无指代者,并且是一个将《无间道》的类型定位从心理惊悚片转变为吴宇森式类型片的市场推销计谋,后者常被夸饰地称作“枪支情色”片。ForaninsightfulanalysisoftheAmericanizationofHongKong“action”cinemaseeFredericAmbroisine,“AdaptationandDeformation:ThePerceptionofHongKongCinemaintheWest,”WestEastMagazine15(2005):170-4.

香港电影的美国式“阳刚化处理”仅仅是好莱坞对其他民族电影的意识形态化重构和剥削的一个面向。无论是《无间行者》的映前评论还是公映后的影评都提出了相同的质疑,即明确添加于马特·达蒙/刘德华角色之上的道德化结局是否是“恶有恶报”的幼儿化好莱坞意识形态的典型写照。对配角的重塑也使翻拍版有了独特的美国味。集《无间道》中的三位女配角(刘建民的作家女友,陈永仁的精神病医生和陈永仁的前女友)于一身的Madolyn形象,为《无间行者》的叙述核心建立了一种强烈的爱情因素:她既是Colin的女友,也是Billy的心理医生。于是,关于两个有着相似命运的男人的富于张力的心理故事遂被老套的异性三角恋叙事所替代。两位男主人公不仅是职业上的对手,而且也在既联结又分离了两人的“好女人”身上成为情感竞争的对手,这又是一种可以预知的好莱坞程式。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间道》美国版海报上闯到梁朝伟和刘德华形象中间的鬼魅般的女性躯体在《无间行者》中获得了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全然具体化的形象。男配角们也按照经典好莱坞模式被重新刻画。Costello是对《无间道》中的曾志伟角色和《无间道第二集》中的吴镇宇角色的异体合并。马特·达蒙和莱昂纳多·笛卡普里奥两个角色的性格塑造也依循了决定多数好莱坞剧情片发展的俄狄浦斯情结轨迹(Costello被表现为既是Billy的教父,也是Billy反抗意识中的强大他者)。我们在背景交代中了解到,Billy成长于一个破碎的家庭,这就预先决定了他推翻父亲形象的欲念;因此,他做好事的欲念是以他弥补这种失落感的需要为前提的。而且,Colin“不可避免”的腐败也不脱社会学意义上的陈词老调,无非是他成长于一个流氓扎堆的贫民区,与斯科西斯《好家伙》(1990)中关于HenryHill的伪英雄叙述几无二致。简言之,《无间行者》是一部非常美国化的翻拍片;进一步而言,它无可否认地是对《无间道》的典型好莱坞翻拍。这一读解也对民族电影和美国文化霸权的两元命题提出了疑问。

在被问及斯科西斯的新作时,连杜可风(曾为格斯·范·桑特逐个镜头翻拍过《精神病患者》)也坦言,他觉得整个计划“如果不是令人非常沮丧的话,也颇令人失望”,并称“看到马丁和那么多人将自己类型化和精致化为平庸之才”使他十分痛心。SaulSymondsinterviewwithDoylepostedatDecember2005onhttp://www.hkfilmart.com/newsread.asp?newsid=1051.哪怕斯科西斯自己一再坚持《无间行者》“并非翻拍片”、只不过仅仅“受《无间道》启发”而已,且他并未看过刘/麦的原始三部曲,这种消极反应仍然十分强烈。

翻拍片的双重愉悦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