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狩猎是凌晨一点钟决定的。
凌晨一点钟,蔡东、贺苏(市环保局办公室主任)、吕小雷(影视学校校长)、花朝阳(电视台副台长),三个人从一所俱乐部里走出来。蔡东上车的时候说:“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难道在家里守着老婆不成?”他露出厌烦的表情,仿佛正身临其境。贺苏马上建议说:“不如到蓝湖里的青云岛狩猎去,岛上的野鸡野鸭好肥。再过几天,市里的野生动物保护条例就出来了,野鸡野鸭都不能打了。我朋友在岛上有一座别墅空着,有佣人在里面打扫卫生。我和我朋友说一声,我们就住在那里。”蔡东说:“那么,十点钟碰头。”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透出习惯的霸道。
蔡东一手开车,一手掏出手机打起来。他拖着懒洋洋的暧昧的声调:“喂。你在干什么?睡觉了?不是和别的男人吧?咦,人家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大学研究生吗?你不是想摆脱我吗?”听了一会儿,他大声说,“和我斗气没好处。九点半到我办公室。我们要到青云岛过夜,你给我准备好过夜的东西。我要的睡衣,剃须水,还有,避孕套。我要的牌子你是知道的。”说完他就关上了手机,脸上再次露出厌烦的表情。
吕小雷开车开到半路,想起一事,也掏出手机打起来:“花朝阳,你到家了吗?还没。好,那我跟你说。你明天带她去吗?你带我也带,你不带我也不带。”花朝阳说:“让我问问贺苏,他知道蔡东带不带小梅。如果蔡东带小梅去,我们一个也不能带,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梅的脾气,她在场的时候,最好任何女人不要露面。”片刻,花朝阳告诉吕小雷,“贺苏让我们谁都不要带,老大要带小梅去。”
吕小雷对着手机一时怅惘,但小梅的模样渐渐浮现出来,两个人一个在虚地,一个在实地,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就像含有深意地眼对着眼。于是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对于带不带情妇,吕小雷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带也好,不带也好。相比之下,他更愿意与小梅相处一些时间,小梅是个全身都有表情的女人。吕小雷昏沉沉的脑子里占满小梅的模样。他突然想起一句台词: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娼妇。他觉得这句话用在小梅身上很得体。他喜欢这种女人。他觉得蔡东也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蔡东前后有过五六个这样的女人,小梅与他相处得最久。虽然他好像也对小梅流出厌烦的情绪,但是过后又会愉快起来。比以前更愉快。就像神话一样。至少是一个奇迹。
过了九个多小时,十点多钟,一行人,三辆车,朝蓝湖驶去。蔡东和小梅一辆车,吕小雷和花朝阳一辆车,贺苏向来喜欢独自开车,他一个人一辆车。
吕小雷和花朝阳说着话,因为开车,他的话简短而直截了当:“新情况,蔡东好像要扔掉那女人了。”花朝阳表示同意:“蔡东看那女人的眼光不对头。他要是喜欢一个女人的话,他看都不看她。他要是想扔掉一个女人的话,他会经常盯着她的脸看,他扔掉前几个女人时都有这种征兆,这女人不知道蔡东的心思吧?她还高高兴兴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吕小雷说:“她哪里会这么简单?她这么简单就不好玩了。你打个手机问问贺苏,这家伙老是把车开在我们前面。”
于是,花朝阳拨通手机,说了几句话旋即关上。吕小雷问:“贺苏说什么?”花朝阳回答:“这家伙像哲学家似的。他就说了一句话。猎枪口上的小梅。我越来越感觉到贺苏这家伙变得阴森森的。你说呢?”吕小雷实事求是地说:“谁没变?你看蔡东,三十年前他在中学里是这个样子吗?”吕小雷停顿了片刻,语气里突然含了悲伤,“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他真不是这个样子的。三十年前,我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的生活就是一个笑话,甚至比笑话还糟糕。”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头,以后的一路上再也没有议论过谁,刚才的话题让他们觉得脸上好没意思。幸好就到蓝湖边了。他们忘掉了刚才的谈话,下了车子,脸上挂起愉悦的样子忙碌起来。他们把车子寄放在渔民老曾家里,租用了老曾的船。这些事都是贺苏去张罗的,他跑前跑后,忙得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他在蔡东面前从来都像一条狗一样,他好像不得不如此。但他对蔡东身边的女人却从来都是厌恶的,而且不加掩饰。蔡东对此不以为意。
花朝阳一心在打猎这件事上。他只顾抽着红壳“南京”,给蔡东背着两杆“虎牌”猎枪。他和贺苏一样,看也不看小梅一眼。他向来对蔡东身边的女人没有好奇心,或者说,他不想表现出好奇心。
蔡东空着两手,也在吸烟,不过他吸的是上好的古巴雪茄。他在湖边意气风发地走来走去,一手作指点江山状:“想当初,我老头子也在这里打过一阵子游击。我家老头子想也没想过有一天他儿子也会到这里来,抽着雪茄,开着名车,带着漂亮小姐。他要权,我要钱。他当初反对我下海,现在不反对了。我回家看他,他还递给我香烟抽,吃饭的时候夹一块鸡腿给我,我可不想吃他的鸡腿,我一转眼就扔给了哈巴狗。我小时候没吃过他的鸡腿,老吃他的棍子。妈的,现在给我吃鸡腿。我不吃鸡腿,我吃的都是五分熟的牛肉。但是这句话我不敢说,他又心脏病。”
蔡东说这番话,没有人觉得奇怪。他经常会表示出对父权的蔑视,就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一样。而且大家都知道,每当他发上述这些牢骚时,不是表达不愉快,而是表达愉快。是的,他到了湖边就心情愉快,不再若有所思地盯着小梅的脸,他几乎忘了小梅的存在,眼睛只盯住芦苇丛中的猎物。
现在,只有吕小雷一个人关注着小梅的情绪。他替小梅背着放弹药的背包,谦虚地站在她的身后。站在小梅身后有个好处,就是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小梅的腰、屁股和大腿,安全可靠地对这些曲线想入非非。在渔船上,有一瞬间他想起“猎枪口的小梅”这句话,心里有点悲伤的意思,酸酸的,甜甜的,像某个广告里的说词那样的,让他尝到久违的某种渴求,有点担忧,有点享受,神圣的,又是犯罪的。
到了岛上,大家发出一阵欢呼,进入狂欢状态。
贺苏选了一个好地方。
现在是一九九九年,这座青云岛还人迹罕至,没有后来建成的青云寺,也没有任何游客。岛上住着十几户茶农或渔民。草木茂盛,栖息着各种野鸟。靠近湖边芦苇丛的地方,游弋着成群的野鸭。芦苇丛里,时不时地飞出五彩斑斓的野鸡。当野鸡振翅一飞的时候,蔡东的猎枪总是追踪而至,把它从空中打落。蔡东在部队里练出了一手好枪法,他几乎算得上是一个神枪手。他曾经说过,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对女人也是如此。他能生擒女人,也能猎杀女人。
从下午一点钟一直打到下午四点多钟,看着那一大堆美丽而破碎的猎物,除了蔡东,谁都不想继续打下去了。但是蔡东没有罢手的意思。他打疯了。他追遂起林间的小鸟,他打烂了许多不知名的美丽小鸟,又瞄准一条水蛇,把它打成好几段。分成几段的水蛇,像被磨断的破绳子,断口处,肌肉挣脱了羁绊,弹性地活泼泼地暴跳。
蔡东打水蛇的时候,只有小梅跟在他后面,背着两只包,一只是蔡东放弹药的背包一只是自己日常用的军绿色布包。手里抱着他的衣服。风吹着她的头发,使她的脸呈现出少有的沧桑。她穿得很朴素,一件白色的旧衬衫,一条黄色的旧军裤。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条大辫子。裤子是她父亲的,衬衫是她母亲的。那只军绿布包,是蔡东当兵时用过的,扔在办公室里,被她要了去。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子,就是在零下四五度的冬天,她也穿着一件露出乳沟的吊带衫。外面披着十几万的皮草,德国买的皮靴上面,缀满施华洛士奇水晶。
大家散坐在草地上抽烟,蔡东不说走,大伙儿不能走。那条水蛇变成烂绳子后,小梅也坐到草地上了。就是说,她也和大伙儿坐到一块儿了。她侧身半躺,身体呈现诱人的自然姿态。风还是吹着她的头发,让她的脸现出一种沧桑感,但这沧桑也是诱人的。
蔡东朝后面一看,发觉自己孤单了。他很敏感。他不喜欢孤单的没有人包围的感觉。他迅速回想一下孤单的来龙去脉,发现和猎物有关。你看,猎物堆成了一座小山,是多了一点,但是这不能成为怀疑或者疏远蔡东的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是蔡东。
蔡东对小梅一挥手:“你过来。”他又开始关注小梅了。小梅顺从地爬起来,站到他旁边。“你是不是很累?”蔡东问她,口气中却没有一点友好的成分。小梅看着蔡东的脸,说:“不累。”蔡东用枪托打了她屁股一下,说:“我看你坐到地上去了。”“今天穿的鞋子不太合脚。”小梅悄然嘘了一口气,枪托很重,不是在调情,所以她很认真地回答。蔡东再次责问:“我给你在国外买了那么多的鞋子,你居然穿了一双不合脚的?”小梅略略低下头,避开蔡东的视线。蔡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看了一阵,才说:“你走吧。你到房东那里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小梅说:“嗯。”把衣服朝蔡东的手里一塞就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对蔡东郑重地说:“谢谢你。”
蔡东愣了一下。“谢谢”两个字透出无比的陌生,陌生中还透着一些平等。他笑了起来,转脸对着吕小雷他们,指指小梅的背影说:“这个娼妇,对我说谢谢。她翅膀硬了,敢对我说谢谢。”
蔡东提着枪又开始在湖边巡视,草地上坐着的三个人都站起来,懒散地跟在他后面。吕小雷悄悄地对花朝阳说:“你看小梅,多蠢的女人!”花朝阳表示同意:“她难道一点都察觉不到危险?你看她,把衣服朝蔡东手里一塞,还说谢谢。她死到临头了。”蔡东在前面回过头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吕小雷说:“我们想知道,你会把小梅怎么样?”蔡东说:“我让她从灰姑娘成为白雪公主,也能让她从白雪公主变回灰姑娘。”这句话说得恶狠狠的,吕小雷心中一疼,欣喜地想:啊,我知道疼。我是一个好人!
蔡东说了那句狠话后,大家都懒得说话。这样的状态一直到晚上喝酒时才改变。
那顿晚饭是真正的狂欢。蔡东的金管家用快艇从市内带来了红酒和香烟,还带来了蔡东老婆的一句话:她到巴黎去了。蔡东说:“她爱去哪就去哪。给足她钱,她就满意了。她是不敢乱来的。”他看看小梅,嘀咕了一声,“倒是这里有一个人想和我叫板。”
小梅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和旧军裤,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殷勤地招呼每一个人。酒是好酒,八年存的“路易十四”,蔡东专门从香港空运过来的。金管家拿来了两箱。大家就像喝矿泉水那样喝着“路易十四”,像喝烧酒一样干杯。不多久,贺苏就有些醉了,指着头上的灯胡言乱语。他是这次活动中最没有心思的一个,他不会像花朝阳那样时时看着蔡东的脸色,他也不管蔡东的猎枪对着谁。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喝醉谁喝醉?
吕小雷最在意蔡东的猎枪口。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喜欢对蔡东的女人想入非非,但是他能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们。也许是也许是对一个将要倒霉的女人起了怜悯心肠吧。他去掏了烟吸着,并再次自言自语地表扬自己:“真的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心肠了,好像回到了纯真年代。”
蔡东就像往常一样期待着酩酊大醉。
蔡东像往常一样期待酩酊大醉,也像往常一样无法达到目的。这使他又是难过又是狂躁,擦着不由自主落到腮上的眼泪,大喊大叫:“走,大家都走,拿上枪和电筒。打猎去!好日子没几天了!”
于是大家笑着,跌跌撞撞地随着他朝外面奔。
今夜是农历的二十二,满天的星星,下弦月还没有出来。青云岛上,虫子和蛙拼了命地叫。除此以外,连一盏灯光都没有。岛上人节俭,又早睡。这时候怕已进入梦乡了。但是也有例外,有一位五十几岁的渔民,外号叫“老泥鳅”的,一直偷偷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从小梅上岛以后,他就对她充满好奇,起了一点色心,希望时时看到她。
小梅拿着手电筒,和蔡东走在最前面。他们到了一片树林里,高大入云的树上,栖息着成群的白鹭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看见树林里走进了一群人,并不惊慌失措,只是反感地嘀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