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这个村子,叫做芳村。芳村不大,也不过百十户人家。树却有很多,杨树,柳树,香椿树,刺槐。还有一种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叶子肥厚,长得极茂盛,树干上,常常有一种小虫子,长须,薄薄的翅子,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待要悄悄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小东西却忽然一张翅子,飞走了。
每个周末,父亲都回来。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疾驶。两旁,是庄稼地,青草蔓延,野花星星点点,开得恣意。阳光下,植物的气息在风中流荡。我立在村头,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近,内心里充满了欢喜。我知道,这是母亲的节日。
在芳村,父亲是一个特别的人。父亲有文化。他的气质,神情,谈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把他同芳村的男人们区别开来,使得他的身上生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猜想,芳村的女人们,都暗暗地喜欢他。也因此,在芳村,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受人瞩目的人。女人们常常来我家串门,手里拿着活计,或者不拿。她们坐在院子里,说着话,东家长,西家短,不知道说到什么,就嘎嘎笑了。这是乡下女人特有的笑,爽朗,欢快,有那么一种微微的放肆在里面。为什么不呢?她们是妇人,历经了世事,她们什么都懂得。在芳村,妇人们,似乎有一种特权。她们可以说荤话,火辣辣的,直把男人们的脸都说红了。可以把某个男人捉住,褪了他的衣裤,出他的丑。经过了漫长的姑娘时代的屈抑和拘谨,如今,她们是要任性一回了。然而,我父亲是个例外。微风吹过来,一片树叶掉在地上,轻轻的,起伏两下,也跑不到哪里去。我母亲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纳鞋底。线长长的,穿过鞋底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对面的四婶子就笑了。拙老婆,纫长线。四婶子是在笑母亲的拙。怎么说呢,同四婶子比起来,母亲是拙了一些。四婶子是芳村有名的巧人儿,在女红方面,尤其出类。还有一条,四婶子人生得标致。丹凤眼,微微有点吊眼梢,看人的时候,眼风一飘,很媚了。尤其是,四婶子的身姿好,在街上走过,总有男人的眼睛追在后面,痴痴地看。在芳村,四婶子同母亲最要好。她常常来我们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说着说着,两个脑袋就挤在一处,声音低下来,低下来,忽然就听不见了。我蹲在树下,入迷地盯着蚂蚁阵。这些小东西,它们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它们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我把一片树叶挡在一只蚂蚁面前,它们立刻乱了阵脚。这小小的树叶,我想,在它们眼里,一定无异于一座高山。那么,我的一口口水,在它们,简直就是一条汹涌的河流了吧。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咯咯地笑出了声。母亲诧异地朝这边看过来,妮妮,你在干什么。
在芳村,没有谁比我们家更关心星期几了。在芳村,人们更关心初一和十五,二十四节气。周末,是一件遥远的事,陌生而洋气。我很记得,每个周末,不,应该是过了周三,家里的空气就不一样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也说不好。正仿佛发酵的面,醺醺然,甜里面,带着一丝微酸,一点一点地,慢慢膨胀起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还有隐隐的不安。母亲的脾气,是越发好了。她进进出出地忙碌,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母亲多半会一口答应。假如是犯了错,这个时候,母亲也总是宽宏的。至多,她高高地举起巴掌,然后,在我的屁股上轻轻落下来,也就笑了。到了周五,傍晚,母亲派我们去村口,她自己,则忙着做饭。通常,是手擀面。上马饺子下马面,在这件事上,母亲近乎偏执了。我忘了说了,在厨房,母亲很有一手。她能把简单的饭食料理得有声有色。在母亲的一生中,厨艺,是她可以炫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资本之一。有时候,看着父亲一面吃着母亲的饭菜,一面赞不绝口,我就不免想,学校里的食堂,一定是很糟糕。一周一回的牙祭,父亲同我们一样,想必也是期待已久的了。母亲坐在一旁,倚着身子,随时准备为父亲添饭。灯光在屋子里流淌,温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有一种肥沃繁华的气息。欢腾,跳跃,然而也安宁,也妥帖。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样的夜晚,那样的灯光,饭桌前,一家人静静地吃饭,父亲和母亲,一句一句地说着话。也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院子里,风从树梢上掠过,簌簌响。小虫子在墙根底下,唧唧地鸣叫。一屋子的安宁。这是我们家的盛世,我忘不了。
芳村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民风淳朴。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成熟,衰老,然后,归于泥土。永世的悲欢,哀愁,微茫的喜悦,不多的欢娱,在一生的光阴里,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短暂。然而,在这淳朴的民风里,却有一种很旷达的东西。我是说,这里的人们,他们没有文化,却看破了很多世事。这是真的。比如说,生死。村子里,谁家添了丁,谁家老了人,在人们眼里,仿佛庄稼的春天和秋天,发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往往是,灵前,孝子们披麻戴孝,红肿着一双眼,接过旁人扔过来的烟,点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颜也就渐渐开了。悲伤倒还是悲伤的。哭灵的时候,声嘶力竭,数说着亡人在世的种种好处和不易,令围观的人都唏嘘了。然而,院子里,响器吹打起来了,悲凉的调子中,竟然也有几许欢喜。还有门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从门口经过,被我母亲叫住,稍稍立一下,说上两句,很快就过去了。看得出,此时,母亲唱着戏。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峨冠博带,玉带蟒袍。大红的水袖舞起来,风流千古。人们喝彩了。孩子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尖叫着。女人们在做饭,新盘的大灶子,还没有干透,湿气蒸腾上来,袅袅的,混合着饭菜的香味,令人感到莫名的欢腾。在这片土地上,在芳村,对于生与死都看得这么透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然而,莫名其妙地,在芳村,就是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们似乎格外看重。他们的态度是,既开通,又保守。这真是一件颇费琢磨的事情。
父亲回来的夜晚,总有人来听房。听房的意思,就是听壁角。常常是一些辈分小的促狭鬼,在窗子下埋伏好了,专等的屋里的两个人忘形。在芳村,到处都流传着听来的段子,经过好事人的嘴巴,格外地香艳撩人。村子里,有哪对夫妻没有被听过房?我的父亲,因为长年在外的缘故,周末回来,更是被关注的焦点。为了提防这些促狭鬼,母亲真是伤透了脑筋。父亲呢,则泰然得多了。听着母亲的唠叨,只是微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父亲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成熟,笃定,从容,也有血气,也有激情。还有,父亲的眼镜。在那个年代,在芳村,眼镜简直意味着文化,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父亲的眼镜,它是一种标志,一种象征,它超越了芳村的日常生活,在俗世之外,熠熠生辉。我猜想,村子里的许多女人,都对父亲的眼镜怀有别样的想象。多年以后,父亲步入老年,躺在藤椅上,微阖着双眼,养神。旁边,他的眼镜落寞地躺着。夕阳照在镜框上,一线流光,闪烁不已。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会想到什么。他是在回想他青枝碧叶般的年华吗?那些肉体的欢腾,那些尖叫,藏在身体的秘密角落里,一经点燃,就喷薄而出了。它们那么真切地存在过,让人慌乱,战栗。然而,都过去了。一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微微蹙了蹙眉,把手盖在脸上。
母亲坐在院子里,把簸箕端在膝头,费力地勾着头。天热,小米都生虫子了。蝉在树上叫着,一声疾一声徐,霎时间,就吵成了一片。母亲专心拣着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脸红了。她朝屋里望了望,父亲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神态端正,心里就骂了一句,也就笑了。她顶喜欢看父亲这个样子。当年,也是因为父亲的文化,母亲才决然地要嫁给他。否则,单凭父亲的家境,怎么可能?算起来,母亲的娘家,祖上也是这一带有名的财主。只是到后来,没落了,然而架子还在。根深蒂固的门户观念,一直延续到我姥姥这一代。在芳村,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似乎从来没有受过时代风潮的影响。它藏在华北平原的一隅,遗世独立。这是真的。母亲又侧头看了一眼父亲,心里就忽然跳了一下。她说,这天,真热。父亲把头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着手里的书本,说可不是,这天。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也不知为什么,心头就起了一层薄薄的气恼。她闭了嘴,专心拣米。半晌,听不见动静,父亲才把眼睛从书本里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凑过来,伏下身子,逗母亲说话。母亲只管耷着眼皮,低头拣米。父亲无法,就叫我。其时,我正和邻家的三三抓刀螂,听见父亲叫,就跑过来。父亲说,妮妮,你娘她,叫你。我正待问,母亲就扑哧一声,笑了,说妮妮,去喝点水,看这一脑门汗。然后回头横了父亲一眼,错错牙,你,我把你。很恨了。我从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欢喜,还有颤动。多么好。我的父亲和母亲。多年以后,直到现在,我总是想起那样的午后。阳光。刀螂。蝉鸣。风轻轻掠过,挥汗如雨。这些,都与恩爱有关。
周末的时候,四婶子很少来我家。偶尔很希望别人同她分享自己的幸福。母亲红晕满面,眼睛深处,水波荡漾,很柔软,也很动人。说着话,常常忽然就失了神。人们见了,辈分小的,就不禁开起了玩笑。母亲轻声抗辩着,越发红了脸。也有时候,四婶子偶尔来家里,同我母亲在院子里说话。我父亲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我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看得似乎格外专心。他盯着书本,盯着那一页,半晌,也不见翻动。我轻轻走过去,倒把他吓一跳。说妮妮,捣什么乱!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我说不好。总之,后来,记忆里,我的母亲总是独自垂泪。有时候,从外面疯回来,一进屋子,看见母亲满脸泪水,小小的心里,既吃惊,又困惑。母亲看到我,慌忙掩饰地转过身。也有时候,会一把把我揽在怀里,低低地啜泣不已。我伏在母亲的胸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能够感觉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强烈的风暴,正在被她竭尽全力地抑住。我想问,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如何开口。在我幼小而简单的心目中,母亲是无所不能的。她能干。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后来,我常常想,当年的母亲,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隐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唤回父亲的心。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家里家外,她照常操持着一切。每个周末,她都会像往常一样,迎接父亲回来。对父亲,她只有比从前更好,温存,体贴,甚至卑屈,甚至谄媚。而且,一向不擅修饰的母亲,竟也渐渐开始了打扮。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母亲的打扮是有参照的。当然,你一定猜到了,这个参照,就是四婶子。
怎么说呢,在芳村,四婶子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四婶子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她的标致。更重要的是,四婶子有风姿。这是真的。穿着家常的衣裳,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动人的风姿在里面。你相信吗,世上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就迷人。她们为男人而生。她们是男人的地狱,她们是男人的天堂。直到后来,我常常想,父亲这样一个读书人,敏感,细腻,也多情,也浪漫,偏偏遇上四婶子这样的一个人物,什么样的故事是不可能的呢?我忘了说了,四叔,四婶子的男人,早在新婚不久,就辞世了。据说是患了一种怪病。村子里的人都说,什么怪病?丑妻,近地,家中宝。这是老话。也有人说,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听的人就笑起来,很意味深长了。
关于父亲和四婶子,在芳村,有很多版本,流传至今。在人们眼里,这一对人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真是再相宜不过了。然而。人们叹息一声,就把话止住了。然而什么呢?人们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我说过,芳村这个地方,对于男女之事,向来是自相矛盾的。保守的时候,恨不能唾沫星子把犯错的人淹死。开通的时候,怎么说呢,在芳村,庄稼地里,河套的林子间,村南的土窑后面,在夜色的掩映下,有多少野鸳鸯在那里寻欢作乐?有时候,我想,父亲和四婶子,他们之间,或许真的热烈地爱过。也或许,一直到老,他们依然在爱着。我不愿意相信,当年,父亲只是偶一失足,犯了男人们常犯的毛病。当然,这一桩风流事惹恼了很多人。男人们,对我的父亲咬牙切齿。女人们,则恨不能把四婶子撕碎。她们跑到母亲面前,声声诅咒着,替母亲不平。在她们眼里,父亲是无辜的。是四婶子,这个狐狸精,勾引了父亲,坏了他的清名。母亲只是听着,也不说话,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