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些苏卫红走出了自己的卧室,她走近对面的房间。门没有关死,苏卫红轻轻打开,看见两个人都已经睡着。阿娣两条腿分得很开,嘴巴也张得非常大,口水像要流出来。而阿焕细长光滑的手指拈着书的一角,紧闭的眼睛仍然透着一些挑衅和轻慢。
发现可乐被吃掉了五六瓶的时候,是第二天。苏卫红从外面练瑜伽回来。那时她们已经回到厂里。
“反正你也不吃,还说过那东西会令人发胖。”丈夫小声安慰正在发火的苏卫红。
“这没错,可是她也不能这样不跟我们打招呼啊。”苏卫红说。
“连这点东西也要打招呼,你请她们过来,就是让她们吃、住的。饭不也吃了吗,这点东西算什么呢,总比过期好,不然还不是送给楼下那些保安、清洁工么。”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抬头。
苏卫红生气了说:“那一样吗?什么饭和可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封好在箱子里,就说明是需要许可才能打开的。谁让她打开的?这种事你想想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是阿娣。我们家阿娣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本分守规矩的,那么纯朴,只认识了一个四川的阿焕就完全变了。阿焕是一个北妹,你要明白,她会把你表妹彻底带坏的。”
“没那么严重吧。”丈夫说。
“什么?不严重,你还这么说,今天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苏卫红瞪着眼睛问。
“出门的时候她们都起来半天了,阿娣在厨房里面洗碗,那个女的躺在沙发上面看书。”
“什么?她跑到别人家竟然躺在沙发上看书?”苏卫红生气的神态吓着了丈夫。丈夫不再说话,低着头吃饭,最后的碗是也是他洗掉的。
洗澡液,摩丝都被使用过,还有自己的衣柜门也打开过,到了下半夜,这些被苏卫红一一鉴定出。苏卫红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阿焕气疯了。
第二天晚上,苏卫红回到家,阿娣已经把饭做好,正等着苏卫红。
很明显,她的样子小心谨慎,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苏卫红的眼睛。
“你要先喝汤吗,嫂子。”阿娣问。
“你吃吧。”苏卫红若无其事地回答。
“厂里明天没什么事,我想把家里的被子洗了,反正也快过年了。”阿娣讨好地说。她猜得到苏卫红还在生气。
“忙就不用了。”苏卫红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忙不忙。”阿娣急着表白说,“我不用加班。”
“怎么,难道你也不想加班了。”苏卫红一语双关。
餐桌上只留下两个人的时候,阿娣才说:“我是怕嫂子生气,就快点过来了,本来也加班,请了假。”
“我生什么气啊,你又没惹我。”苏卫红故意装糊涂。
看见苏卫红的样子,阿娣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天她用了你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对不起。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没什么啊,东西买来不就是用的吗。”苏卫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就好了,真的还怕你生气呢。我事先都跟她提醒过了,让她注意,我还说了你以前做过演员,还是女主角。”
“那她说了什么。”苏卫红问。
“没说什么,她还是那样吧。”阿娣说。
“还看过我演出的录像吧?”苏卫红把眼睛飘到远处的茶几上面。
“那东西放在桌子上,所以就看了。不过,只看了几分钟她就关了,说没劲儿。”阿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种东西的确没什么看头,连我自己都不爱看。”苏卫红笑着说。
倒是阿娣显得有些急,说,“她就是那种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和宿舍里面其他人不太一样。也从来不怕什么。不过她有一点我还是真佩服。上次,有个河南的女孩儿连着几周加班,晕倒了,从头到尾没个人管。就是她背着送进医院,还垫上了两百多元。平时看她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没劲儿,也不怎么爱理闲事。”
阿娣越说越多,说到最后,她发现苏卫红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才开始紧张,由于紧张,话题不得已又拐回昨天。
“工厂里不少人怕欺负,都想办法在外面过上几夜。人家就会认为那人在深圳有亲戚,别人就不敢惹了。呵,现在,别人也不敢惹我。”
“是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苏卫红说。
“是啊,有的就是厂里面勾结外面的人,偷东西,强迫女孩交朋友,或是公开向人家要钱。”阿娣笑着又说,“她们都羡慕我呢。”当时阿娣进厂的行李还是苏卫红丈夫送过去的,算是给她壮胆。
“呵呵,我的化妆品真的那么受欢迎么?”苏卫红笑着把话题扭了回来。
“那些东西太高级了,是电视上才有的。当时她只说闻一下,想不到,就忍不住了,我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就涂在了脸上,想拦,也来不及了。”
“没事,没事,也不值几个钱的,再说又是你的朋友。”苏卫红装出满不在乎。其实苏卫红的心在疼,那是一个香港票友带过来送给她的,连苏卫红自己都舍不得用。今后不演戏了,这样的东西更是没了。
“另一瓶也打开了,不过她没有动。还说那东西根本没什么用处,丰满是天生的。”
苏卫红脸涨得通红,那是传销产品。用了很长时间,确实没有效果。她想起阿焕工装下面那片鼓起的地方。
“洗澡液的味道很特别,她就是想让人知道,她在外面过了夜,亲戚也是真的。否则还是没人信,她是四川人,不然没人相信她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亲戚。这点,我也看不太惯,她有点爱显摆。”阿娣接着说,“她确实爱显摆,有好几次,她带我去唱歌,要走到另外一个工业区,一晚上十五块钱,她也舍得。每次去,她都会化上浓妆,衣服也穿得很有意思,工厂里的人根本想不到她会这样。你想不到吧,她跳的舞才叫好呢,像是专业的,工厂里面的人谁也不会跳那种。”
“男的一定特别喜欢她。”苏卫红装出漫不经心。
“当然,她从来不害怕,大大方方跟人说话,吃东西。不过,工厂里面那些男工,她不太理睬。”停了停,她又冒出一句,“她还会弹钢琴呢。”
“是吗。”苏卫红的眼皮猛跳了两下。
“是啊,不信你去问表哥,他也听到了,当时他正要出门,又返回来,站在门口听了很久。一共弹了两首,前面那首叫《野百合也有春天》,后面那首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我以前听过。前面那首她弹了两遍。因为表哥喜欢听,她又弹了一次。那天表哥走得很晚,我还担心他会迟到,催他快点去上班。他说没事,反正上班就是收房租,没意思。”
在苏卫红不说话的时候,阿娣又说:“谢谢你嫂子,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没事的,你不说,我真不知道。”苏卫红说。
见苏卫红没有生气,阿娣接着说,“她是让人喜欢的那种人,虽然长得说不上漂亮,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说到这里,阿娣开始显得结巴,“本来我不想说的,知道你不生她的气了,我才敢跟你说出来。不说的话,心里还真难受呢。那个上午,她在你的床上躺过一下,不过,最多也就两分钟。只闭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了那么多东西,她却说最喜欢的还是这张床。那是临出门前,她说,想感受一下躺在上面的滋味,还说将来她都会实现。”
阿娣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苏卫红手脚已经变得冰凉。到最后,苏卫红感觉自己连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
洗过了一个澡,苏卫红变回原来的样子,像是忘记了前面的话和事儿。她一面涂着润手油一面问阿娣:
“你公司里广东人多不多。”
“不多啊。”阿娣回答。她根本不知苏卫红下面要说什么。
“那你可是一个宝啊。”苏卫红说。
“嘿嘿。”阿娣不明白苏卫红为什么说自己是个宝,只好傻笑。
“其实,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广东人,与外省人不同。”苏卫红的样子严肃。
“嗨,反正在厂里个个都是打工的。”阿娣说。
“打工和打工可不一样。如果不是他们外省人跑到我们南方,你根本不会失去尊严成为打工妹。如果不是外省人,说不准,你早就进了一个好单位做干部或者已经嫁人。”
“不会吧。嘿嘿。”阿娣疑惑地看着苏卫红。那一晚,阿娣显得精力有些不集中。
后来的一次,也是两个人吃晚饭,苏卫红对阿娣说:“你是广东本地人,如果不是她们跑到这个地方,抢了你的饭碗,抢了你的工作,我敢肯定,你早就有个好工作,早就嫁人了,可现在呢,那些男的,个个都看上了北方女仔,而你呢。”
看着阿娣发呆,苏卫红接着说:“总之,人和人不一样,你要记得自己是广东人,世世代代讲粤语。”
“嗯。”刚才还阳光灿烂的阿娣已是一脸茫然。苏卫红此刻爱惜地看着阿娣说:“找个时间带你去买两件衣服,不要一天到晚总是穿工装。”
“其实工装也不难看。关键是……”阿娣本来还要说,只是看了一下苏卫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再做声。
苏卫红笑着问阿娣,“为什么让你住下铺,是不是有人要用你的床呢,可以经常坐在你的床上做这做那,把你故意压在下面,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
阿娣张了几次嘴,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
苏卫红按了按阿娣肩头,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口红。
阿娣显得不好意思,摆着手说:“我从来不用这个。”
“你虽然没有她能打扮,可是她没有理由看不起你,要知道我们深圳人为了她们做出了多少牺牲啊。”
“在我眼里你比她好看多了,连你哥也是这么认为,至少比她纯洁。”
“嗯。”阿娣低下头,有些害羞,一对手不知放在哪儿。
“对,你相信嫂子的话吧。”苏卫红说。
不久,阿娣就带着睡衣从工厂过来,准备留下来住一晚。这次,苏卫红已经直截了当提到阿焕:“你不认为她把人背到医院是故意的吗,这样做的好处你知道吗,是不是大家对她的看法不一样了呢,是不是最后,就连老板也有些喜欢她?老板不仅没有批评她,还给她加薪了吧。”
看着阿娣点头,苏卫红接着说:“是啊,还说不想当拉长,最后,她不是更进一步,直接做文员了么。你呢,阿娣你就不懂得利用,你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工友达到个人的目的,反倒像个傻大姐,总是被人利用。”
见阿娣不说话。苏卫红又说,“阿娣,一个人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骂,就怕被人从心里看不起。你说说,上一次来这里,你一个人忙来忙去,她连动手帮一下都没有,她有没有想过应该尊重你呢。对,她是觉得你们身份不一样。她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在她眼里,你只配当保姆。她用了我那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她有没有跟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看不起我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认识她。可是,她为什么要看不起你,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还有,她凭什么带你出去唱歌,你唱过没有,对呀,你肯定一首也没有唱过。为什么不选择别人而单单选择你,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善良的女孩呢。不就是认为你长得不如她,可以使她显得更漂亮吗。”
看到阿娣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苏卫红接着说,“阿娣你长得也许不如她,可那不是你的错,有谁知道你的心比谁都好,不是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她这样使唤你,作践你,你早该谈朋友了,而不是像现在,连个男孩子都没有。她一个外省人,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广东人。”
昏暗的灯光下,阿娣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只喝了半碗汤,阿娣就说要回去了,说第二天还要上早班。她甚至连平时要洗的碗都忘记了。
这一晚,苏卫红愉快地哼着粤剧,自己收拾碗筷。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苏卫红被热爱传统文化的港澳同胞邀请到泰国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剧团办公的地方都变了,租给了律师事务和旅游公司,还有一家职业介绍所,租金用于给大家发工资和奖金。苏卫红站在单位门前发了会呆儿,直到见到有陌生人出来看,才离开。路上接到了团长一个电话,他说自己也正在办理退休手续。退之前为大家办了两件实事,一是准备请全团的人到海边吃顿海鲜,请苏卫红别扫兴要准时到,另外一件就是免费请团里的演员参加楼下举办的普通话培训班。他说已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要被时代抛下。普通话不过关,曾经让他很烦,也被领导批评过太顽固、太守旧。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了路灯。路灯的颜色比过去柔和了许多,这是苏卫红的发现。工厂还在加班,除了机器的轰鸣,听不见女工们说话的声音。铁门前,苏卫红最后一次见到了瘦小的表妹阿娣。她手里正拎着一只硕大的编织袋,里面应该装着行李和衣服。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刚刚辞了工。
“怎么还不进门呢。”苏卫红忍住自己的难过,笑着问。
“她昨晚被送进医院了,伤很重。当时,她反抗、不同意。”阿娣低低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苏卫红知道她说的是阿焕。已经久违了,她离开这个话题快有半多时间。这期间她与同事在为工资和今后的退休金在哪儿领取忙碌和哭泣,再到后来是外出。
“怪我,下晚班回来太困了,衣服晾在外面,急着去收,回来的时候忘记锁门,有人就跟了进来,那两个人想要强奸她。”阿娣拖着哭音。
苏卫红愣住了,“太可怕了。”
“本来那个人是对着我,我住在下铺。可我害怕啊,想也没想,就指着她的床说,她漂亮,风骚,身上有很多钱,还是北妹,你们去弄她吧。”
“老天!”苏卫红吃惊地看着阿娣。
阿娣动了情,“她拼命地喊叫还动手和他们扭打。本以为这样的人反正无所谓,到了医院,才知她还是个处女的身子。”
还没等到阿娣说话,哭泣声就从苏卫红胸口发出,虽然眼睛盯着阿娣,脑子却不断闪回两个画面,先是阿焕的挣扎,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门牌。她终于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别再去工厂了,还是回来吧。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我们这些本地人。”苏卫红身体前倾,想握紧阿娣的手。她不想一个人回到黑暗中,爬上那漫长的八楼。
阿娣并没有再看苏卫红一眼,就转了身,带着行李,重新回到关外大街上。
原载《大家》2009年第4期
点评
小说将目光放在作为经济特区的深圳,矛盾的焦点直指本地人和移民之间的资源争夺上。粤剧演员苏卫红是深圳当地人,随着深圳开放程度的深入,作为本地人的优越感被冲击得越发微弱,连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被边缘化了。远方亲戚阿娣的变化,让苏卫红对外来妹阿焕充满了敌意,并开始离间阿娣和阿焕的关系,最终导致了阿焕的悲剧。作为新兴的开放城市,移民已经进入了城市的核心地带,他们正在主导着许多东西,而一些本地人则成了少数,他们的失落感可想而知。作者关注点集中在本地人内心的变化上,将“地域/语言-权力”之间的关系放大,其实也是新旧两种生活态势的对阵,一方面是年轻新派的,一方面是死守陈规的,苏卫红不学普通话的坚持,和现实对普通话的要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擅长进行底层叙事,深圳是她一直关注的地域。然而,作者理解的“底层”不是概念化、抽象化、脸谱化的底层。不一定没有饭吃才算是底层,精神空虚迷茫也可能是底层。作者以对特殊地域特殊环境中小人物命运的关注,向生活致敬。小说行文流畅,笔触细腻,心理刻画鲜活生动。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