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平
一
你一定要认识这三个字:青紫蓝。看看它们站在一起的架势,多亲密,天生就像一个词,每个字表示一种颜色,顺序不能乱,这样念出来才上口:青、紫、蓝。这么跟你说吧,我把这三个字写出来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它是我的伙伴,曾经是。多年以前我向自己保证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写出来。青紫蓝。是的,不骗你,它真的是一个词,名词。这一点内行们可以向你证明,可惜当时我不会写,那时候我们不上学,错别字连篇。那个时代。咳,大家都习惯了这样说,也不知道谁领的头儿,好像有意要让你忘记什么,好像那是已经结束了的别人的生活,早跟我们一刀两断了。我觉得挺可笑。但经验告诉我,在这种事情上你最好随大流。算了,反正一说那个时代,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时候。我养青紫蓝就从那时候开始的,养了大概有三年,不,四年,或者比四年更长,到我第一次遗精之前。我是在说我养青紫蓝吗?对,没错,我给它盖房子,喂它吃,看它长大,替它选择配偶,指导它交配。我觉得我差不多说清楚了:青紫蓝不是瓷器,瓶瓶罐罐,不是玩具熊,青紫蓝是兔子,家兔的一个品种,毛色黑、白、灰相间,整体看上去是浅灰色,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毛的根部是白的,中间灰色,颜色逐渐加深,毛梢发黑。
二宿舍。我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动力机械厂第二职工宿舍区,我们管它叫二宿舍。是普通的平房,一大片,彼此的距离和长度完全相等,每排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包括门窗的颜色。住在这里你要多加小心,不留神就会走错,打开家门吓自己一跳,好像你的父母冷不丁换了一张脸。那个时候他们都穿一样的工作服,下了班也不换,从车间里带回来的气味,那种警惕的神情,全都一样。警惕又心怀鬼胎。他们问你找谁,你只好掉头就跑。这种倒霉事不只我一个人遇到过。后来出现了兔子窝,许许多多的兔子窝,那简直是个奇迹,好比二宿舍忽然得了麻风病,肿了,生出了许多疮,每个疮都独具特色,它们从窗前屋后的各个部位冒出来,稀奇古怪,横七竖八。不过,有了这些标志性建筑。无论它好不好看。走错家门的历史彻底结束了。是,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搞的,那时候因为不上学,我们无所不能,我们把兔子窝盖成碉堡,盖成炮楼,或者像铁路北面的劳改监狱。就是这样。只要你想得出来,怎么搞都行。
我的兔子窝是一座迷宫,每间兔舍都有一扇门,内部还有暗道相通:用一块砖头从外面插进去,可以随时抽取。这件事让我费尽心机,不瞒你说,为盖好兔子窝,我经常。有时候连做梦都是。把自己当作一只兔子,我设想给自己建造一个乐园,四通八达:卧室,围墙,楼上楼下,既安全又能满足我们喜欢钻来钻去的天性。正因为我们喜欢暗地里钻来钻去,才被人称为狡兔三窟。是,为防止它们掏洞,我在兔舍围墙里砌满砖头,用石灰黏结,最尖利的兔爪也休想抠出一丝缝。刺啦刺啦,它们这里刨刨,那里挠挠,直到绝望。其实,它们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这个我心里最清楚;它们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实际上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种事,只有站在兔子的立场上你才会懂。当兔子很不容易,真的,它没办法抗拒来自身体内部的冲动。在成为家兔之前大家都是野兔子,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荒原,它们的祖先比我们人类年龄大很多,曾经穿越过好几个冰川期,就靠这种掏洞的本事。
对,还有惊人的繁殖能力,从交配到分娩只需要三十天,兴许还不到。一窝能生十来八个,每月一窝,而且,一生起来就没完没了。它们的生殖欲望这么强烈,你不得不帮助它们节制一下。我的兔子窝分上下层,到时候可以实行隔离,便于管理它们的性欲。母的楼上,公的楼下,想要交配必须达到预定的体重,至少三斤,过早交配它就长不大了。这种设计除了为兔子的成长着想,另一个原因很关键:收购站只收二斤六两以上的。这是规定。四毛五分钱一斤,每只兔子奖励五寸布票。现在你知道了,养兔子在那时候不是一项娱乐活动,而是一项生产活动。顶多算是带有娱乐性的生产活动。
在我们二宿舍,每家的兔子窝都附带一个或者几个产房。这是兔子窝设计最为独特的一笔,我想有朝一日可以申请专利。这些个小窝单独接在兔舍外面,没门,只在里边留一个洞口,与兔舍内部相通,平时用半块砖堵住。从外面看就是个方墩子。兔子临产前十天一定四处乱刨,到时候你只消把兔舍里面那半块砖头掏出来就行,它自然会钻进去,钻到那个小窝里面,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私密的空间,黑暗、温暖,密不透风。然后,把我们故意丢下的稻草叼进来。它以为是自己找到的。铺好,放心地完成它生育后代的任务。这个事情很难理解:为什么成为家兔之后,它们仍然认为生育是不能公开的秘密?搞得这么、庄严,仿佛打心里看不起我们,对我们。它们的主人。根本不信任。我们有人曾经揭开天窗观察兔子如何分娩,说那母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很恐怖。后来,那只母兔子再不肯回去,一窝兔崽都饿死了。
这是经验,看小兔崽,只能等母兔子出去。在小窝顶上我们都留了一个天窗,巴掌大,镶一块玻璃,有的不镶,平时都密封死,需要的时候可以揭开,用手电筒透过玻璃观察。那些幼崽在稻草和兔毛中蠕动,粉乎乎的,很娇嫩。它们闭着眼睛,耳朵很小,没有毛。但你千万不能伸手去摸,如果哪只小兔崽儿沾了人气,母兔子回来一定会咬死它。这是经验。
兔子幼崽要到第七天长毛,第十二天睁眼,十八天出窝,二十五天断奶,因为母兔子又要生下一窝了。满月的小兔子卖五毛钱一对儿。这是我们二宿舍的价钱。但人们等不到这个时候就出手了:七天以内,生物制药厂收购,四毛钱一只。冬天,人们把热乎乎的兔崽掏出来,从小窝的天窗,用棉帽子兜着,揣进怀里,大老远的跑到生物制药厂门口排队。因为人多,去晚了卖不掉,制药厂的验收标准相当严格:长毛的不要,死的不要。
母兔子以为它的记忆出了问题,一整天在窝里窜来窜去地找,到处挠。你别在意,第二天它自然会安静下来。忘了。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作为一个兔子,母兔子,它只能怀疑自己的记忆,因为下一窝又要出生了。它急急慌慌,把稻草叼进重新发现的小窝,漆黑,安全。也许还是原来那个,那又怎么样呢?它要做的就是把丢失的儿女再生出来,按照原来的时间表:分娩前七天叼草,前三天撕毛,一切照旧,那程序在它们的血液中流淌,如同日出日落一样不可更改。而记忆是靠不住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能发生过,也可能是幻觉,它的作用就是破坏你的心情,把事情搞乱。
兔子撕毛很特别,看上去就像有谁统一训练过它们:所有的母兔子,无论是家兔还是野兔,每到这个时刻。分娩前三天。都会自动站立起来,用同一个姿势,跟人一样后腿直立。它低下头,牙齿咬住自己腋下、胸前和肚皮上的毛,最柔软的绒毛,头一摆,刺啦一声,再狠命地一拽,刺啦又一声,撕下的毛满嘴都是,叼进黑暗的小窝,垫到稻草上面,接着回头出来再撕。整个过程要折腾一下午,直到鲜红的肚皮和八只奶头裸露出来。三天之后,一窝小兔崽准时出生了。
每天,我隔着玻璃观察小兔崽长出毛来,看它们变成什么颜色。我有计划地让黑兔子和白兔子交配,经常出现奇妙的效果:黑兔子,四个爪是白的,额头中间一道白;或者白兔子,黑尾巴尖,黑耳朵,十分漂亮。这样的我卖六毛钱一对儿。然后挑出最好看的,养大它们,再继续交配。结果全乱套了,它们这里一片黑,那里一块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只能凑合着养到二斤六两,卖到收购站。有的时候也杀了吃肉,和猪肉或者鸡肉一起炖。详细情况我不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然就可能。不是可能,我肯定会联想到那些活着被烘干,做成药丸的小兔崽。十有八九把自己搞吐了。是,养这些笨兔子已经叫我厌烦,没意思。我说笨兔子是一种习惯叫法,指普通品种的家兔,最普通,最土,最笨的。当然也是最贱的。它们配不上我的兔子窝,对不起我一片苦心。没有境界。
二
黑油种、大耳白、青紫蓝,都是优良品种,家兔里的贵族。血统越纯正价钱越贵,幼崽时不容易判断,就是比笨兔子耳朵大。想想,兔子是最懂得沉默的动物,它们长出那么长的耳朵,仿佛要聆听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自己却一声不吭。优良品种的耳朵更大,把兔子的特征夸张到了极致。据说耳朵越大,血统越高贵,它们才是真正的兔子。纯种的话,体积能比笨兔子大一倍以上,最少长到七八斤。小的,刚出窝的幼崽,卖八块钱一对。
我决定买养青紫蓝,黑白兔子已经令我厌烦。青紫蓝是灰的,接近野兔子,又不像野兔子那种灰黄,它的灰色纯净、优雅,呈青蓝色。另外,名字也好听,面前两个太土,配不上它们高贵的血统。我把所有的笨兔子都处理掉,买了一对儿刚出窝的青紫蓝。八块钱。在锅炉房背后做的交易。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主四十来岁,疤瘌眼,在圈子里很有名。穿一身工作服,油脂麻花,叼着个纸烟,面无表情。
彻底清理过的兔子窝很宽敞。两个小家伙憨头憨脑,对新环境既不好奇,也不兴奋。这么说吧,它们显得有点笨拙。我想,如果使用形容人类的词,叫做举止优雅,这是血统高贵的特征。过于机灵的往往是贱种,肯定是。比如普通笨兔子,到处乱窜,两个来月就学着交配,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的青紫蓝不一样,有派头,有教养,那是骨血里带来的,吃草不争抢,不到处乱刨。犯不着做那份无谓的努力。对我精心设计的迷宫,它们同样不感兴趣。以前,那些笨兔子,在我随意操纵的迷宫里钻进钻出,永远理解不了那些神秘的途径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又忽而出现了,经常被搞得晕头转向又乐此不疲。而青紫蓝不屑,它们对这套把戏没兴趣,懒得陪我出这份洋相。我的青紫蓝,它们安静而傲慢。是,我说我的青紫蓝,以前我没这样说过。不错,他们是我的,我高贵、纯种的青紫蓝,今后我只养青紫蓝,我要把它们养大,养到最大,然后,让它们交配,再交配,生出许多纯正、漂亮的后代。最终,它必将成就我的养兔生涯,在二宿舍。
我走很远的路去打兔草,到农田边。那里的草比较鲜嫩。但农田里种植的苜蓿更加鲜嫩,开蓝色的花,专门用来给大牲口催膘的,我的青紫蓝很爱吃,整个夏天,它只吃苜蓿。它们不知道,农民抓住偷割苜蓿的人要倒吊起来打,头朝下。是,它们用不着知道这个,鲜嫩的苜蓿符合它们的身份,不像路边普通的杂草。因此我的青紫蓝长得很快,快得吓人。两个多月就长到了五斤,三个月差不多七斤了。但是,它们还在长,不动声色。
起初,那只公的成长迅速,它脑袋浑圆,体型粗壮。母的看上去身体略长,但没公的分量重。它们的耳朵都一样的长而阔,直竖着,像标志身份的四杆旗帜。照常理,三个月大就能够交配了,秋天,正是发情期,应该实行隔离。但我的青紫蓝没有一点动静。它们庄重得像一对兄妹。这正是我希望的,可我惴惴不安,生怕被那个疤瘌眼骗了,弄错了性别。好几回,我提起公兔子的脊背。不是耳朵,耳朵不能提,否则就竖不起来了。在它后腿之间摸索,两只睾丸已经长了出来,橄榄状,粉红色,只是还欠成熟。什么叫做品质优良?这就是,人家优良品质就是沉得住气,没到火候,不做非分之举。沉不住气的是我,它们的镇定让我屡屡生疑:它们两个会不会晚上趁机做什么勾当,要么干脆没有生育功能?那就惨了。于是,晚上我把它们分开,白天还让它们在一起,我在一旁监视,严密监视。将近四个月,它们长到了九斤。已经是两个庞然大物。它们那么的大,毛色鲜亮,倒显得我的兔子窝有些局促了。终于有一天,情况出现了,公兔子开始围着母兔子转圈儿,嗅它的尾巴,跃跃欲试。那动作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隔离的时机到了。按照经验,如果这时候禁止它们交配,身体还会长大。至少一头。那将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啊?想一想就令人激动。
实话说,我更喜欢我的母兔子,它的表现有大家风范:吃草,散步,晒太阳,心无旁骛,只专注自己的成长,对关在窝里的同伴毫不关心。起先我还怕它孤单呢,看那样子它不在乎身边少了一个同伴,好像这样反倒自在。公兔子在里面挠门,刺啦刺啦。谢天谢地,我的栅栏门很结实,它出不来。母兔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也不看它一眼。我放公的出来吃草,再把母的关进去,它就在里面安静地等着。任公兔子在外面挠门,它无动于衷。是的,公兔子在打倦儿。打倦儿是我们的行话,指兔子发情的表现。它焦躁不安,不吃草,狂怒,用后腿弹蹄子,把地面打得啪啪地响。它呼哧呼哧地喘息,一次次跳到关母兔子的门上,试图钻进去,赶母兔子出来。挠门,没完没了。而母兔子呢,它不做任何反应,也不觉得自己同伴的举动有什么怪异,它不理解,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了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甚至于,我认为它可能有些厌烦,不愿意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扰。它情愿。我相信。被我关起来,和它纠缠不休的同伴隔开,它上蹿下跳的表现让它感觉丢脸。
一般来说,兔子打倦儿的时间不会很长,三四天,最多一星期。这时候你要有耐心,最好别惹它,激怒了它会咬人。同时也得硬起心肠,这种事,除了隔离没有其他办法,到时候它自己自然会熬过去。以前我养的笨兔子都这样,青紫蓝也是兔子,本质上没有不同。这个难题,它自己能够解决,解决不了就生憋回去,没什么了不起。然后,它们自然会安宁下来,好好吃草,继续成长,直到一长到它不能再长的时候。某一天,我将它们放在一起,仿佛重新相识,开始,彼此有些羞怯,它们慢慢接近,相互嗅,嗅来嗅去,母兔子会做一些躲闪,那不是真的躲闪,而是有意让对方追逐,这是一场快乐又缠绵的游戏,我们不知道观赏过多少遍了,有足够的见识和经验。最后,母兔子会翘起尾巴。实际上它一直就是翘着的,只是更翘,贴紧后背。这时候,它从小一起长大的、充分发育的同伴自然会俯身上去,找准位置,动作起来。那动作的频率极快,快得要命,像发疟子,好多次我们试图数过,从来数不清楚。猝然间,公兔子吱的一声惨叫,不动了。这是兔子生命中唯一发出声音的时刻。它缩成一团,从母兔子背上跌落下地,你以为它死了,其实没有,它打个滚,懒洋洋地爬起来。没过多一会儿,又可以重新开始了。可是,可是你现在就让它来这一套,它的体重必会停止生长,这还不算,它的快乐也会大打折扣。这是我的看法:现在,母兔子对它还不感兴趣;将来,生下的兔崽也不会强壮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