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浅显而正当的道理常易被人忽略。一个民族的性格和一个社会的状况大半是由教育和政治形成的。倘若一个民族的性格不健全,或是一个社会的状况不稳定,那唯一的结论就是教育和政治有毛病。这本是老生常谈,但是在现时中国,从事教育者未必肯承认国民风纪到了现有状态是他们的罪过,从事政治者未必肯承认社会秩序到了现有的状态是他们的罪过。大家都觉得事情弄得很糟,可是都把一切罪过推诿到旁人,不肯自省自疚。没有彻底的觉悟,自然也没有彻底的悔改。这是极危险的现象。讳疾忌医,病就会无从挽救。我们需要一番严厉的自我检讨,然后才能有一番勇猛的振作。
先说教育。我们在过去虽然也曾特标群育为教育主旨之一,试问一般学校里群育工作究竟做到如何程度?从前北京大学常有同班同斋舍同学们从入学到毕业,三四年之中朝夕相见而始终不曾交谈过一句话。他们自己认为这是北京大学的校风,引为值得夸耀的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学校里同学们相视,不但如路人,甚至为仇雠,偶遇些小龃龉,便摩拳擦掌,挥戈动武。受教育者所受的教育如此,何能望其善处群?更何能希望其为社会组织的领导?我们的教育所产生的人才不能担当未来的艰巨责任,此其一端。
我们的根本错误在把教育狭义化到知识贩卖。学校的全部工作几限于上课应付考试。每期课程多至十数种,每周上课钟点多至三四十小时。教员力疲于讲,学生力疲于听,于是做人的道理全不讲求。就退一步谈知识,也只是一味灌输死板材料,把脑筋看成垃圾箱,尽量地装,尽量地挤塞,全不管它能否消化启发。从前人说读书能变化气质,于今人书读得越多,气质越硬顽不化,这种教育只能产出一些以些许知识技能博衣饭碗的人,决不能培养领导社会的真才。
近来颇有人感觉到这种毛病,提倡导师制,要导师于教书之外指点做人的道理,用意本来很善,但是实施起来也并未见功效。这也并不足怪。换汤必须换药,教育止于传授知识这一错误观念不改正,导师仍然是教书匠。导师制起于英国牛津剑桥两大学,这两校的教育宗旨是彰明较著的不重读书,而重养成“君子人”。在这两校里教员和学生上课钟点都很少,社交活动却很多,导师和学生有经常接触的可能。导师对于学生在学业和行为两方面同时负有责任,每位导师所负责指导的学生也不过数人。现在我们的学校把学业和操行分作两件事,学业仍取“集体生产”式整天上班,操行则由权限不甚划分,责任不甚专一,叠床架屋式的导师、训导员、生活指导员和军事教官去敷衍公事。这种办法行不通,因为导师制的真精神不存在,导师制的必需条件不存在。
要改良现状,我们必须把教育的着重点由上课读书移到学习做人方面去,许多庞杂的课程须经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裁去,学生至少有一半时间过真正的团体生活,作团体的活动。教师也必须把过去的错误的观念和习惯完全改过,认定自己是在“造人”,不只是在“教书”。每个教师对于所负责造的人须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须求他对自己可以慰怀,对旁人也可以看得过去。每个学生对于教师须当作自己的造化主,与父母生育有同样的恩惠,知道心悦诚服。这样一来,教师与学生就有家人父子的情感,而学校也就有家庭的和乐的空气了。
这一层做到了,第二步便须尽量增加团体合作的活动。团体合作的活动种类甚多,有几个最重要的值得特别提出。
第一是操业合作。现行教育有一个大毛病,就是许多课程的对象都是个人而不是团体。学生们尽管成群结队,实际上各人一心,每人独自上课,独自学习,独自完成学业,无形中养成个人主义的心习。其实学问像其他事业一样,需要分工合作的地方甚多。材料的收集和整理,问题的商讨,实验的配置,贻误的检举,都必须群策群力。学校对于可分工合作的工作应尽量分配给学生们去合作,团体合作训练的效益是无穷的。一个人如果常有团体合作的训练,在学问上可以免偏陋,在性情上也可以免孤僻;他会有很浓厚而愉快的群的意识,他会深切地感觉到:能尽量发挥群的力量,才能尽量发挥个人的力量。
有几种课程特别宜于团体合作。最显著的是音乐。在我们古代教育中,乐是一个极重要的节目。它的感动力最深,它的最大功用在和。在一个团体里,无论分子在地位年龄教育上如何复杂,乐声一作,男女尊卑长幼都一齐肃容静听,皆大欢喜,把一切界限分别都化除净尽,彼此蔼然一团和气。爱好音乐的人很少是孤僻的人。所以音乐是群育最好的工具。其次是运动。运动相当于中国古代教育中的射。它不但能强健身体,尤其能培养尊秩序纪律的精神。条顿民族如英美德诸国都特好运动,在运动场上他们培养战斗的技术和政治的风度。他们说一个公正的人有“运动家气派”(sportsmanship)。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谈教育,二十岁以前的人就只要音乐和运动两种功课。这两种课程应该在各级学校中普遍设立。近来音乐课程仅限于中小学,运动则各校虽有若无,它们的重要性似还没有为教育家们完全了解。音乐和运动是一个民族的生气的表现,不单是群育的必由之径。除非它们在课程中占重要位置,我们的教育不会有真正的改良。
操业合作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处群训练便是团体组织。有健全的团体组织,学生们才有多参加团体活动的机会,才能养成热心公益的习惯。一般学校当局常怕学生有团结,以致滋扰生事,所以对于团体组织与活动常设法阻止,以为这就可以息事宁人,也有些学校在名义上各种团体具备,而实际上没有一个团体是健全的组织。多数学生为错误的教育理想所误,只管埋头死读书,认为参加团体活动是浪费时光,甚至于多惹是非,对一切团体活动遂袖手坐观。于是所谓团体便为少数人所操纵,假借团体名义,作种种并非公意所赞同的活动。政治上许多强奸民意假公济私的恶习惯就由此养成。学校里学生自治会应该是一种雏形的民主政府,每个分子都应有参议表决的权利,同时也都应有不弃权的责任。凡关于学生全体利益的事应由学生们自己商讨处理,如起居、饮食、清洁卫生、公共秩序、公众娱乐诸项都无须教职员包办。自治会须有它的法律,有它的风纪,有它的社会制裁力。比如说,有一位同学盗用公物,侮谩师友或是考试舞弊,通常的办法是由学校记过惩处,但是理想的办法是由自治会公审公判,学生团体中须有公是公非,而这种公是公非应有奖励或裁制的力量。民主国家所托命的守法精神必须如此养成。
人群接触,意见难免有分歧,利害难免有冲突,如果各执己见,势必至于无路可通。要分歧和冲突化除,必须彼此和平静气地讨论,在种种可能的结论中寻一个最妥善的结论。民主政治可以说就是基于讨论的政治。学问也贵讨论,因为学问的目的在辨别是非真伪,而这种辨别的功夫在个人为思想,在团体为讨论,讨论可以说是集团的思想。一个理想的学校必须充满着欢喜讨论的空气。每种课程都可以用讨论方式去学习,每种实际问题都可以在辩论会中解决。在欧美各著名大学里,师生们大部分工夫都费于学术讨论会与辩论会,在这中间他们成就他们的学业,养成他们的政治习惯。在学校里是一个辩论家,出学校就是一个良好的议员或社会领袖。我们的一般学生以遇事沉默为美德,遇公众集会不肯表示意见,到公众有决定时,又不肯服从。这是一个必须医治的毛病,而医治必从学校教育下手。
处群训练一半靠教育,一半也要靠政治。社会仍是一种学校,政治对于公民仍是一种教育。政治愈修明,公民的处群训练也就愈坚实。政治体制有多种,最合理想的是民主。民主政治实施于小国家,较易收实效,因为全体人民可以直接参与会议表决,像瑞士的全体公决制。国大民众,民主政治即不能不采取代议方式。代议制的弊病在代议人不一定能代表公众意志,易流于寡头政治的变相。要补救这种弊病,必须力求下层政治组织健全,因为一般人民虽不必尽能直接参加国政,至少可以直接参加和他们最接近的下层行政区域的政治。我国最下层的行政区域是保甲,逐层递升为乡为县为区为省。保甲在历史上向来是自治的单位,它的组织向来带有几分民主精神。我们要奠定民主基础,必须从保甲着手。保甲政治办好,逐层递升,乡、县、区、省以至于国的政治,自然会一步一步地跟着好。英国政治是一个很好的先例。英国民主政治的成功不仅在国会健全,尤其在国会之下的区议会与市议会同样健全。市议会已具国会的雏形,公民在市议会所得的政治训练可逐渐推用于区议会和国会。一般人民因小见大,知道国会和市议会是一样,市民与市政府的关系也和国民与国政府的关系一样,知道国政与市政和己身同样有切身的利害,不容漠视,更不容胡乱处理。
健全下层政治组织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一方面须推广教育,提高人民知识和道德的水准,一方面也要彻底革除积弊,使人民逐渐养成良好的政治习惯。所谓良好的政治习惯是指一方面热心参与政治活动,一方面不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我国一般人民正缺乏这两种政治的习惯,他们不是不肯参加政治活动,就是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比如我们的政府近来何尝不感觉到健全下层政治组织的重要?保甲制正在推行,县政正在实验,下级干部人员经常在受训练。但是积重难返,实施距理想仍甚远。根本的毛病在没有抓住民治精神。民治精神在公事公议公决。而现在保甲政治则由少数公务员包办。一般保甲长和联保主任仍是变相的土豪劣绅,敲诈乡愚,比从前专制时代反更烈。一般人民没有参与会议表决的机会,还是处在被统治者的地位。下情无由上达,他们只在含冤叫苦。一件事须得做时,就须做得名副其实,否则滋扰生事,不如不做为妙。县政实施本是为奠定民治基础,如果仍采土豪劣绅包办制,则结果适足破坏民治基础。这件事关系我国民治前途极大,我们的政治家不能不有深切的警戒。
民主政治与包办制如水火不相容。消极地说,废除包办制;积极地说,就是政治公开。这要从最下层做起,奠定稳固的基础,然后逐渐推行到最上层。政治公开有两个要义,一是政权委托于贤能,一是民意须能影响政治。先就第一点说,我国历代抡才,不外由考试与选举。考试是最合于民治精神的一种制度,是我国传统政治的一特色。一个人只要有真才实学,无论出身如何微贱,可以逐级擢升,以至于掌国家大政。因此政权可由平民凭能力去自由竞争,不致为某一特殊阶级所把持乱用。中国过去政权向来在相而不在君,而相大半起家于考试,所以中国传统政体表面上为君主,而实为民主。后来科举专以时文诗赋取士,颇为议者诟病。这只是办法不良,并非考试在原则上有毛病。总理制定建国方略,考试特设专院,实有鉴于考试是中国传统政治中值得发挥光大的一点,用意本至深。但是我们并未能秉承总理遗教,各级公务员大部分未经考试出身,考试中选者也未尽录用,真才埋没与不才而在高位的情形都不能说没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不能奖励贫士的努力而徒增长宵小夤缘幸进的恶习,政治上的腐浊多于此种因。要想政得其人,人尽其职,必须彻底革除这种种积弊而尽量推广考试制。至于选举是一般民主国家抡才的常径。选举能否成功,视人民有无政治知识与政治道德。过去我国选举权操纵于各级官吏,名为选举,实为推荐,不像在西方由人民普选。这种办法能否成功,视主其事者能否公允;它的好处在提高选举者的资格,即所以增重选举的责任,提高被选举者的材质。在一般人民未受健全的政治教育以前,我们可以略采从前推荐而加以变通,限制选举者的资格而不必限于官吏,凡是教育健全而信用卓著者都可以联名推选有用人才。选举意在使贤任能,如不公允,由人民贿买或由政府包办,则适足破坏选举的信用与功能,我们必须严禁。民主政治能否成功,就要看选举这个难关能否打破,我们必须有彻底的觉悟。
考试与选举行之得法,一切行政权都由贤能行使,则政治公开的第一要义就算达到。政治公开的第二要义是民意能影响政治。这有两端:第一是议会,第二是舆论。先说议会,民主政治就是议会政治。在西方各国,人民信任议会,议会信任政府;政府对议会负责,议会对人民负责。政府措施不当,议会可以不信任;议会措施不当,人民可以另选。所以政府必须尊重民意,否则立即瓦解。我国从民主政体成立以来,因种种实际困难,正式民意机关至今还未成立。召集国民代表大会,总理遗教本有明文规定,而政府也正在准备促其实现,这还需要全国人民共同努力。最要紧的是要使选举名副其实,不要再有贿买包办的弊病。
我国传统政治本素重舆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两句话在古代即悬为政治格言。历代言事有专官,平民上诉隐曲,也特有设备,在野清议尤为朝廷所重视。过去君主政体没有很长期地陷于紊乱腐败状态,舆论是一个重要的力量。从前的暴君与现代的独裁政府怕舆论的裁制,常设法加以压迫或控制,结果总是失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一点不错的。思想与情感必须有正当的宣泄,愈受阻挠愈一决不可收拾。近代报章流行,舆论更易传播。言论出版自由问题颇引起种种争论。从历史、政治及群众心理各方面看,言论出版必须有合理的自由。舆论与人民程度密切相关,自然也有不健全的时候,我们所应努力的不在钳制舆论,而在教育舆论。是非自在人心,舆论的错误最好还是用舆论去纠正。
以上所述,陈义甚浅,我们的用意不在唱高调而望能实践。如果政治方面没有上述的改革,群的训练就无从谈起。人民必有群的活动,群的意识,必感觉到群的力量,受群的裁制,然后才能养成良好的处群的道德。这是我们施行民治的大工作中一个基本问题,值得政治家与教育家们仔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