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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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章门弟子与中国近代学术转型(2)

1922年4月3日,周作人在《歌谣》一文中也尝试对民歌加以分类。他主张将歌谣分为六大类:(1)情歌;(2)生活歌;(3)滑稽歌;(4)叙事歌;(5)仪式歌;(6)儿歌(事物歌、游戏歌)。周作人:《歌谣》,《晨报副刊》1922年4月13日。这种分类标准基本上是依据歌曲的思想内容,同时又兼顾其特定功能及服务对象,因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朱自清在后来编写的《中国歌谣》一书中,列举了十五种古今中外不同的分类法,最后还是采用了周作人的分类法。而作为全国第一部民俗学统编教材,1980年出版的《民间文学概论》仍然大体沿用了这种分类法。这说明周作人对民歌的分类是较为完善的,具有相当的科学性。

此外,周作人在这一时期还发表了一系列关于民俗学研究的文章,如《论猥亵》、《谈〈目莲戏〉》、《读〈童谣大观〉》、《吕坤的〈演小儿语〉》、《方言标音实例——绍兴音》、《读〈各省童谣集〉》、《儿歌之研究》、《中国民歌的价值》、《猥亵的歌谣》、《关于猥亵的歌谣》、《歌谣与方言调查》、《歌谣》、《〈歌谣与妇女〉序》、《蛮女的情歌》、《〈初夜权〉序言》、《〈海外民歌〉序》、《〈潮州畲歌集〉序》等。在这一系列的文章中,他精辟介绍了国外民俗学理论,并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为后来的研究者指明了途径。

第二,以更加开放的心态,扩大了歌谣征集的范围。在刘半农起草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中,对征集范围有这样一项规定:“征夫野老游女怨妇之辞不涉淫亵而自然成趣者。”而这在周作人看来,明显“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因此“主张要撤废”。周启明:《一点回忆》,《民间文学》1962年第6期。在他的这一倡议下,《歌谣》周刊创刊时就修订章程,其中鲜明指出:“歌谣性质并无限制。即语涉迷信或猥亵者,亦有研究之价值,当一并录寄,不必先由寄稿者加以甄择。”《歌谣研究会章程》,《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12月6日。周作人本人也在《发刊词》中特别声明:“我们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别,尽量地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周作人在后来相关回忆文章中,对这项贡献也屡屡津津乐道,由此可见他对猥亵歌谣研究是如何地看重了。

当然,由于当时社会观念仍较保守,所以这方面歌谣的收集依旧是困难重重。有鉴于此,周作人在1923年12月又撰写了《猥亵的歌谣》一文,刊登在《歌谣》周刊一周年纪念增刊上,对此进一步加以呼吁。1925年10月,他又约集钱玄同、常惠共同发表《征求猥亵的歌谣启》,其中写道:“大家知道民间有许多猥亵的歌、谜语、成语等,但是编辑歌谣的人向来不大看重,采集的更是不愿记录,以为这是不道德的东西,不能写在书本子上。我们觉得这是很可惜的,现在便由我们来做这个工作,专门搜集这类猥亵的歌谣等,希望大家加以帮助,建设起这种猥亵的学术的研究之始基来。”该文还将猥亵歌谣的价值归纳为两方面:其一,它们“实在是后来优美的情诗的根苗”;其二,“我们想从这里窥测中国民众的性的心理”。他又列举了目前希望做成的两件事:“(1)搜集猥亵的谣谚谜语等编为《猥亵歌谣集》,(2)搜集古语方言等编为《猥亵语汇》。”周作人:《征求猥亵的歌谣启》,《语丝》第48期,1925年10月12日。从效果上看,这一次征集的成绩颇为可观,仅周作人“所收到的部分便很不少,足有一抽斗之多”。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第456页。今天看来,周作人这种观念和举动在当时民俗学界不啻是一场石破天惊的革命,充分体现了他开放的学术心态和开拓进取的治学精神。

第三,以更加开阔的视野,将歌谣运动进一步提升为民俗学运动。早在《歌谣周刊·发刊词》中,周作人便宣布:“我们相信民俗学的研究在现今的中国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业,……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这说明在创刊之初,周作人便具有较为开阔的学术视野,从而将《歌谣》周刊的旨趣定位于整个民俗学,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单纯歌谣。无独有偶,鲁迅也曾对《歌谣周刊》发表过重要的意见,他说:“《歌谣周刊》的范围狭窄了,要放宽,群众生活中流传下来的民俗、文艺作品都要整理研究。”王文宝:《编辑〈歌谣周刊〉的常惠先生》,《民间文学》1984年第8期。在他们这种主张的影响下,《歌谣》扩充了刊物内容,同时发表文章声明研究会收集范围,从歌谣扩大到各地神话、传说、故事、童话等,《本会常会并欢迎新会员纪事》,《歌谣》第45期,1924年3月2日。并说明:“歌谣本是民俗学中之一部分,我们要研究他是处处离不开民俗学的;但是我们现在只管歌谣,旁的一切属于民俗学范围以内的全都抛弃了,不但可惜而且颇困难。所以我们先注重在民俗文艺中的两部分:一是散文的,童话、寓言、笑话、英雄故事、地方传说等;二是韵文的,歌谣、唱本、谜语、谚语、歇后语等,一律欢迎投稿。再倘有关于民俗学的论文,不论长短都特别欢迎。”《本会启事》,《歌谣》第46期,1924年3月9日。这显然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歌谣运动,将之提升到更加开阔的民俗学范围,容肇祖就回顾说:“《歌谣》周刊自四十九号起,虽未曾改名,而实在是民俗周刊了。”容肇祖:《北大歌谣研究会及风俗调查会的经过》,《民俗》第15、16期合刊。

在此期间,周作人还对民俗学中的神话故事予以了特别关注。鉴于当时学术界对神话故事普遍存在着误解,他不得不一再澄清:“近来时常有人说起神话,但是他们用了科学的知识,不作历史的研究,却去下法律的判断,以为神话都是荒唐无稽的话,不但没有研究的价值,而且还有排斥的必要。这样的意见,实在不得不说是错误的”,周作人:《神话与传说》,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神话是什么?有些人以为是荒唐无稽之言,不但莫有研究它的价值而且有排斥它的必要,这种思想我认为实是错误”。周作人:《神话的趣味》,《周作人民俗学论集》,第12页。他并且还强调:“假使是民间的俗信,例如什么神什么鬼什么禁忌,那各有社会文化背景,值得了解与探讨。”周作人:《读旧书(二)》,《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第25页。这无疑从学理层面澄清了人们的认识,为神话研究进一步扫除了障碍,极大地拓展了民俗学研究的范围。

第四,以平等的眼光,从学科建设的高度积极倡导民俗学的建立。“五四”时期民俗学运动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创建了“民俗学”这一近代学科。在这一方面,章门弟子居功甚伟。早在1919年3月,朱希祖就明确提出:“一概须平等看待。高文典册,与夫歌谣小说,一样地重要。”朱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3号,1919年3月。他并且对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民俗学研究提供了具体的建设性意见,提议风俗调查会应采取“由近及远”的方法,先筹设京兆风俗陈列馆,以示模范。沈兼士:《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报告》,《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69页。而曾长期担任北大国学门主任的沈兼士后来也总结说:“研究所国学门于古代研究,则提倡考古学,注意古器物之采集;于近代研究,则侧重公家档案及民间风俗。持此纵横两界之大宗新资料,以佐证书籍之研究,为学者开一新途径。”沈兼士:《方编清内阁库贮旧档辑刊序》,《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43页。在就任厦大国学研究院主任的演讲中,他又宣布:“本院于研究考古学之外,并组织风俗调查会,调查各处民情、生活、习惯,与考古学同时并进。”《国学研究院成立大会纪盛》,《厦大周刊》第159期,1926年10月16日。这显然是将民俗学作为与近代考古学相同的一门学科来看待,在很大程度上凸显了它的学科意义。

这一时期,周作人更是极力呼吁民俗学学科的建立。他曾引章太炎的观点论证说,“章太炎先生曾说,儒生高谈学术,试问以汉朝人吃饭时情状便不能知,这话实在说得不错。……汉朝人吃饭时情状不过是一个例,推广起来可以成为许多许多的问题。我们各时代地方的衣食住、生计、言语、死生的仪式、鬼神的信仰种种都未经考察过,须要有人去着手,横的是民俗学,竖的是文化史,分了部门做去,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尽是可尊贵的资料。想起好些重要事业,如方言之调查、歌谣传说童话之收集、风俗习惯之记录,都还未曾做,这在旧学者看来恐怕全是些玩物丧志的事,却不知没有这些做底子,则文字学、文学史、宗教道德思想史等正经学问也就有点站立不稳”,周作人:《女学一席话》,《药堂杂文》,第61—62页。这无疑是将民俗学视为一门基础学科。他还曾坦言:“我的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这冷僻的小路上稍为增加几个行人,……假如另外有人对于中国人的过去与将来颇为关心,便想请他们把史学的兴趣放到低的广的方面来,从读杂记的时候起离开了廊庙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渐与田夫野老相接触,从事于国民生活史之研究,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周作人:《十堂笔谈》,《知堂乙酉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6—47页。这更是以一种平等的眼光来强调民俗学学科的重大意义。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研究机构与刊物的创办还是在理论建设方面,章门弟子都积极开拓、勇于创新,为民俗学运动的兴起和“民俗学”学科的正式确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史学的独立化和科学化

梁启超在论述章太炎的学术造诣时,曾评价他在小学方面取得了突破前人的成就,“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86页。“是现代音韵学第一人”。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275页。而钱穆则在肯定章氏“音韵小学尤称度越前人”的同时进一步指出,“然此特经生之专业,殊不足以尽太炎”,并着重提出:“太炎学之精神,其在史学乎?”钱穆:《余杭章氏学别记》,《章太炎生平与学术》,第25页。这无疑更精确阐明了章氏学术的核心所在。今天看来,在章太炎的学术研究中,史学确实占据了最为中心的地位,正如其所谓,“在各种学问中,可喻之为皮板”,“皮之不存,毛将焉傅?”章太炎:《读史与文化复兴之关系》,《章太炎讲演集》,第110页。因此无论是他早年强调“国粹以历史为主”,章太炎:《印度人之论国粹》,《章太炎全集》第4卷,第366页。还是晚年一再重申“历史学之重要”,主张“保存国性之教育,其要点则重在读史”,章太炎:《劝治史学并论史学利弊》,《章太炎讲演集》,第85页。“中国今后应永远保存之国粹,即是史书”,章太炎:《与张季鸾》,《章太炎书信集》,第957页。都明显反映了他对史学的高度重视。关于这一点,朱希祖曾阐发说:“先师学术,虽极广博,然史学实占其大部分,不特史之本身,即经学文学,亦包括史学之内,所撰文章,亦多以史为根底也。”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12月。而正是在章太炎的熏陶下,章门弟子纷纷致力于史学研究,在取得丰硕学术成果的同时,还从学科体制上极大推动了中国史学的近代化。

一、“捐除经学之名”与史学的独立

在中国近代史学转型中,学科体制的建立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一环。而顾名思义,学科体制的建立首先必须从知识分科开始,这在西方可谓源远流长,沙姆书和梅瑟·达维多在《学科规训制度导论》一文中就说:“知识分门分科是由来已久之事。例如哲学的古典划分(逻辑、伦理和物理)和中世纪的三学科(语法、修辞、辨证)和四学科(算术、几何、天文、音乐)。13世纪以前,此文科七艺涵盖了知识的划分,并借着中世纪大学的课程结构一直持续不变。”[美]华勒斯坦等著、刘健芝等编译:《学科·知识·权力》,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4页。华勒斯坦也提出:“19世纪思想史的首要标志就在于知识的学科化和专业化,即创立了以生产新知识、培养知识创造者为宗旨的永久性制度结构。”他还进一步指出在19世纪以来的社会科学领域,“率先取得自律的制度化形态的学科”便是历史学。[美]华勒斯坦著、刘锋译:《开放社会科学——重建社会科学报告书》,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16页。由此可见,专门性史学学科的建立,对近代学术转型具有关键的意义。

然而从中国传统的学术体系来看,则向来被强调的是贯通,缺乏分科观念,其中尽管也有所谓经史子集的区别,却主要是作为一种图书分类方法,不具备近代意义上的学科性质。而随着西方近代学科观念的不断传入,这种状况也终于发生了改变,从晚清的“分科设学”,直到“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钱穆:《序》,《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都说明中国传统的学术体系逐渐向近代学科体制转型。在这一学科重建的过程中,史学摆脱经学的羁绊、获得完全的独立尤其具有重大意义。汪荣祖即曾指出:“近代史学的昌明光大,大致根据三个基础:学院化、专业化与独立化。”汪荣祖:《五四与民国史学之发展》,萧延中、朱艺编:《启蒙的价值与局限——台港学者论五四》,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3页。

在中国史学史上,历代修史可谓皆以“载道”与“羽翼经训”相尚。如范祖禹《唐鉴》便因其中贯注了不少理学观点而为程颐所赞赏,以为“三代以后无此议论”,“足以垂世”。[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2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3、439页。朱熹更力主“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吕祖谦就因稍稍偏离了这一轨道,而被朱熹斥为舍本逐末,“于史分外子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8册,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950、2951页。

到了明代,则开始有学者力图通过沟通经史,来凸显史学的地位。如王阳明在《传习录》卷一即有所谓“春秋亦经,五经亦史”的说法;王世贞《弇州四部稿·艺苑卮言》也说:“天地间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李贽《焚书五卷·经史相为表里条》亦云:“《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以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时至清代,章学诚则更是集前人之大成,对“六经皆史说”加以了系统专门的阐发。[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页。应指出的是,章学诚虽然提出“六经皆史”之说,但只是由此强调史学的经世作用,并未摆脱尊圣崇经的观念,详参张昭军:《儒学近代之境——章太炎儒学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29—2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