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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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晚年章太炎(6)

与此相似,章太炎对吴承仕也是夸奖有加,“及吾门得辨声音训诂者,其惟检斋乎”,“检斋文不如季刚,而为学笃实过之”,鲍弘道:《经学大师、革命战士吴承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集萃》第一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164页。并致函章士钊说:“去岁作《清建别记》,……门人歙吴承仕,为检明代实录,助我亦多。吴在司法部充佥事,学问精实,与季刚辈相埒,而中正稳练,则过于季刚,望善视之也。”王森然:《吴承仕先生评传》,《近代名家评传》二集,第311—312页。该函未收入《章太炎书信集》。1935年6月18日,他又为吴承仕谋中央大学教职一事特意致信蒋维乔说:“顷有吴君承仕,字检斋,国文、小学、经训与季刚造诣伯仲,……足以补季刚之缺。”章太炎:《与蒋维乔》,《章太炎书信集》,第959页。

当然,章太炎之所以屡屡思念早期弟子并为之推荐,主要是因为他对这批弟子寄予了学术传承的厚望。1914年,他就说:“季刚年方盛壮,学术能为愚心稠适,又寂泊愿握苦节,……保氏旧文,危若引发。断续之际,赖季刚亹亹而已。”章太炎:《题所撰初本〈新方言〉予黄侃》,《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73页。同年,他在致龚未生的信中又写道:“季子、逖先四生,亦未知可以光大吾学否耶?”章太炎:《与龚宝铨》,《章太炎书信集》,第587页。言词中显然充满了殷切希望。而章门弟子也没有让他失望,章氏在《自定年谱》中即言,“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章太炎:《自定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317页。分别对弟子们的各自建树给予了充分表彰。不过据朱希祖所记,章太炎“尝言经史小学,传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几可待;文章各有造诣,无待传薪,……惟诸子哲理,恐将成广陵散耳”。见《致潘景郑书》,引自朱偰:《先君朱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由此可见,章氏对弟子中无人能传其哲学思想颇感遗憾。另外据桑兵理解,章太炎晚年对早年弟子其实并不满意,参阅《章太炎晚年北游讲学的文化象征》,《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对此,朱希祖曾表示:“余对先师,终有知己之感也。”《朱希祖日记》,1939年12月7日条,引自朱偰:《先君朱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关于朱希祖与章太炎的师生情谊,可详参朱元曙《朱希祖与他的老师章太炎》(载《万象》2006年12月号)、王爱卫《朱希祖与章太炎》(载《德州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等文。黄侃更是一再声明,“一知一识,尽承师赐,一饮一啄,莫非师恩”,黄念田:《挽章太炎联跋》,转引自刘先枚:《章黄之学初识》,《黄季刚先生诞生五十周年逝世一百周年纪念集》,第131页。“谨当寻绎宝训,勉之毕生,不堕师法,以酬恩造”,黄侃:《答谢太炎先生撰量守庐记书》,《黄季刚诗文钞》,第75页。并在“临危之际,犹频言辜负明恩不置”。黄念田:《挽章太炎联跋》,转引自刘先枚:《章黄之学初识》,《黄季刚先生诞生五十周年逝世一百周年纪念集》,第131页。

而从弟子的角度来看,章门弟子也十分关心其师的处境,尤其是当章氏由于从事革命被囚禁时,他们更显现出危难之处见真情的难得情怀。1908年,章太炎因迟未交纳《民报》案罚金150元,复被判处服劳役115天相抵。宣判当天,鲁迅、许寿裳等人便立即挪借译书的部分稿费,代缴罚金以营救其师。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285页。此后,当章太炎因痛骂袁世凯被幽禁钱粮胡同时,章门弟子也经常前往问候,章氏后来在《自定年谱》中就回顾:“时弟子多为大学教员,数来讨论”。章太炎:《自定年谱》,《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66页。具体说来,朱希祖一周探望即多达数次,有时甚至一天上午、下午均来探视。戴海斌:《袁世凯软禁章太炎事迹考》,《北京档案史料》2003年第2期,第278页,另可参阅《袁世凯软禁章太炎史料》,《北京档案史料》1997年第6期。黄侃更索性搬到章氏寓所与其同住,直至被强行逐出。徐一士:《再记章炳麟被羁北京时轶事》,《追忆章太炎》,第544页。另据查《鲁迅日记》,他也曾经于1915年1月31日、2月14日、3月1日先后前去探望,其中1月31日记载:“午前同季市往章先生寓,晚回。”2月14日又记载:“午前往章师寓,君默、季中、逷先、幼舆、季市、彝初皆至,夜归。”鲁迅:《鲁迅日记》,《鲁迅全集》第14卷,第152、154页。这说明他们当时常常不避危难,互相约定或不约而同地前去问候其师。在此期间,章门弟子还联名上书教育总长汤化龙以谋救其师,其中说:“若太炎先生者,才学宏博,求之古人,未知何如,今日实罕其匹。夫麟凤为希世所珍,贤哲宁非国宝!……文献之存,国有赖焉。希祖等哀师资之困辱,冀政府之明察,用敢竭情上闻,伏愿执事垂意”。他们还提出《申理章太炎建议案》,其中也写道:“章氏一代英才,而听其摧折,亦非计矣!……今之章氏,学过蔡邕,关系国本,至非浅鲜”。黄侃:《致教育总长汤济武论救太炎师书》、《申理章太炎建议案》,引自汤志钧:《读〈量守遗文合钞〉——黄侃与章太炎、刘师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今天看来,这些言行无疑体现了他们对章太炎情意深挚的敬仰和关切。

第二,形成了教学相长的良好互动。

本书第一章曾提及章太炎晚年虽然在苏州重设国学讲习会,大规模授徒讲学,但始终念念不忘早期东京弟子,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当年在东京讲学时,“从游者皆素心人”,且素有根底,易于形成师生之间的交流互动。

从章太炎这一时期的学术著述来看,即大多与其讲学的内容有关。如《庄子解诂》一书便是因“余念《庄子》疑义甚众,会与诸生讲习旧文,即以己意发正百数十事”而成,章太炎:《〈庄子解故〉前记》,《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254页。又如“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二书,皆于此时著成,即其体大思精之《文始》,初稿亦权舆于此”。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追忆章太炎》,第58页。其中《小学答问》一书据章氏自述,缘起于“余以鞅掌之隙,息肩小学,诸生往往相从问字”,章太炎:《〈小学答问〉序》,《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315页。“适钱夏、黄侃、汪东辈相聚问学,遂成《小学答问》一卷”,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追忆章太炎》,第83页。并且由钱玄同写就付印,众弟子集资刊刻。显而易见,章太炎的东京讲学极大地促进了他对原有学术观点的总结。

更为重要的是,在东京讲学时期,章太炎还通过与弟子们的交流,进一步丰富与发展了自己的学术见解。如在撰写《新方言》一书过程中,黄侃就提出不少补充意见,“因持其说,以问太炎,师弟之间,往复辩诘,几达旬日,章先生卒是其说”。刘成禺:《纪黄季刚趣事》,《世载堂杂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页。章氏也说“蕲黄间有君子告余曰:……于是知余所集者,犹未周备”,章太炎:《论汉字统一会》,《章太炎全集》第4卷,第320页。并在《题所撰初本〈新方言〉予黄侃》中写道:“季刚昔为我次蕲州语,及诸词气,复以新所诊发者,第为十篇,都八百二十余事”。章太炎:《题所撰初本〈新方言〉予黄侃》,《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72页。另外,《小学答问》中有数条解答之辞,他也署明“黄侃答曰”。此后,章太炎还采纳了黄侃的古声十九纽说。据黄侃说,章氏对此“初不谓然,后乃见信,其所著《菿汉微言》,论古声类,亦改从侃说”。见《音略·古声》,转引自曹述敬:《钱玄同对待学术工作的态度及其他》,《钱玄同印象》,第195页。

由上可知,章太炎与其弟子在学术研究上形成了双向的交流与互动,从而达到了教学相长的良好效果。对此,任鸿隽曾经评价说:“这样讲学,于先生本人的成就也有好处。据我所知,先生的著作,如《文始》、《新方言》、《岭外方音集》、《庄子解故》、《国故论衡》,都是在此时成书的。”任鸿隽:《记章太炎先生》,《追忆章太炎》,第268页。

第三,形成了传承与发展相结合的师生关系。

除上述令人感怀不已的师生情谊和取得教学相长的良好效果之外,章门弟子还在继承师说的基础上发扬了独立思考的精神,敢于突破樊篱,从而形成了传承与发展相结合的师生关系。

例如,在文学研究上,黄侃、鲁迅等人对章太炎关于阮元“文笔说”的批评便持不同的意见,相反地更倾向于阮元、刘师培的看法。阮、刘二氏均属扬州学派,提倡骈文,反对古文,强调“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刘师培:《文章原始》,《刘申叔遗书》,第1646页。并指斥鼓吹古文的桐城派是“枵腹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义法,未能神明变化。故文学之衰,至近岁而极”。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刘申叔遗书》,第1648页。为了从学理上贬低古文,他们还提出了“文笔之辨”的理论,主张“文必有韵”,所谓“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并且引《易经》之《文言篇》以张大其说。概言之,他们认为只有骈文才可谓是“文”,而古文则只能称之为“笔”,并不能算作“文”。对此,鲁迅曾经表彰说:“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第9卷,第346页。

然而,章太炎出于其激烈的“排满”立场,极端排斥清廷重臣阮元。章太炎对阮元不满,或许还与阮氏与今文经学联系密切有关。关于阮元与今文经学之关系,详参钟玉发:《阮元与清代今文经学》,《史学月刊》2004年第9期。他在《文学总略》中一再批驳阮氏《文言说》、《文韵说》“持论偏颇”,“若以文笔区分,《文选》所登,无韵者固不少。……是故昭明之说,本无以自立者也”,“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借此证成,适足自陷”,并针锋相对地反驳说:“既以《文言》为文,《序卦》、《说卦》又何说焉?……由是言之,文辞之分,反覆自陷,可谓大惑不解者矣”。为此,章氏还提出了自己对文学的界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章太炎:《国故论衡》,第49—53页。关于章太炎“泛文学观”,可参阅周兴陆:《章太炎讲解〈文心雕龙〉辨释》,《复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6期。由此出发,他对黄侃与桐城派的“骈散之争”也表示不赞同:“骈散之争,实属无谓”,章太炎:《国学讲演录》,第244页。“往者季刚辈与桐城诸子争辩骈散,仆甚谓不宜”,章太炎:《与吴承仕》,《章太炎书信集》,第309页。“由今观之,骈散二者本难偏废。……不知当时何以各执一偏,如此其固也”。章太炎:《国学讲演录》,第243页。

但在此问题上,黄侃与鲁迅则明显受到刘师培的更多影响。朱希祖当时即曾在日记中概括:“近来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主持文学者,大略分为三派:黄君季刚与仪征刘君申叔主骈文,……此一派也。桐城姚君仲实,闽侯陈君石遗主散文,世所谓桐城派者也。……余则主骈散不分,与汪先生中、李先生兆洛、谭先生献,及章先生(太炎)议论相同。此又一派也。”《朱希祖日记》,1917年11月5日条,引自朱偰:《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化史料》第5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页。由此可见,被章太炎视为“为学一依师法,不敢失尺寸”的黄侃,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章太炎全集》第5卷,第260页。实际上并未完全拘囿于师说的樊篱。不过在此问题上,黄侃后来也接受了章太炎的一些意见,他指出,“案阮氏之言,诚有见于文章之始,而不足以尽文辞之封域。本师章氏驳之,以为《文选》乃裒次总集,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又谓文笔文辞之分,皆足自陷,诚中其失矣。窃谓文辞封略,本可弛张,推而广之,则凡书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谓之文,非独不论有文饰与无文饰,抑且不论有句读与无句读,此至大范围也”,并且说:“近世仪征阮君《文笔对》,综合蔚宗、二萧之论,以立文笔之分,因谓无情辞藻韵者不得称文,此其说实有救弊之功,亦私心夙所喜好,但求之文体之真谛,与舍人之微旨,实不得如阮君所言;……与其屏笔于文外,而文域狭隘,曷若合笔于文中,而文囿恢弘?……阮君之意甚善,而未为至懿也;救弊诚有心,而于古未尽合也”(《文心雕龙札记》,第10、210页)。显然,黄侃虽对阮元“文笔”之说“夙所喜好”,“初亦以阮说为是”(章太炎:《国学讲演录》,第243页),但后来也承认其说“于古未尽合也”,并肯定章氏批评“诚中其失”,同时他还吸收章氏对文学的界说,进一步提出了“合笔于文”的主张。而鲁迅也一再向人推荐刘师培所著《中古文学史》一书,张杰曾在《鲁迅与刘师培的学术联系》一文中,全面论述了鲁迅与刘师培之间的关系和《中古文学史》对鲁迅的影响,见《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6期。称赞该书“辑录关于这时代的文学评论,……对于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第504页。并说:“我看到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倒要算好的。”鲁迅:《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1卷,第609—610页。他甚至还早在《民报》社听讲时,便对章太炎关于文学的界定提出过异议,他认为:“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其实文字和文学固当有分别的”。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现代贤儒——鲁迅的挚友许寿裳》,第24页。为此,章太炎曾经在《文学总略》中特别提到,“或言学说、文辞所由异者,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此亦一往之见也”,章太炎:《国故论衡》,第52页。其中“或言”,指的应当就是鲁迅。对此,许寿裳曾评价说:“这可见鲁迅治学‘爱吾师尤爱真理’的态度!”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现代贤儒——鲁迅的挚友许寿裳》,第24页。至于许氏本人,也被评为在“章太炎先生的早期弟子们,既不忘师说,也不泥师说,日有进境而成为纯科学态度的学者的,许寿裳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人”。见孙伏园:《许寿裳先生》,同上,第5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