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的业务活动已有23年之久,并且我在17年中一直是他的忠实的合作伙伴和案情的记录者。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庞大的关于福尔摩斯办案的资料,对于写回忆录,我在选材时,依然深记福尔摩斯特有的谨慎和高度的职业责任感。
我曾经一再说明福尔摩斯并非在每一个案件中都大显身手,有的时候他也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去摘果实,但有时果实则自动掉在他怀里。现在我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件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而外,皆为事实。
1896年年末的一天上午,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语气甚急的叫我赴约的条子,我赶到一看,他正坐在烟雾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纪略大、唠唠叨叨的肥胖妇女。
“这位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我朋友抬手介绍说,“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所以你不妨来听听。”
“但愿我能够有所收益。”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太太,我希望带个见证人同去。请你回去先把这话告诉她。”
“没有什么,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想见到你的愿望很急切,带谁去她都不会在意。”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1点去。出发前,我们得保证准确掌握事实。请你再来叙述一遍,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已在你的房子住了7年,而你只见过一次她的脸。”
“上帝呀,我真的希望从未看见过!”麦利娄太太说。
“她的脸伤很可怕的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脸,可怕极了,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的窗口张望,吓得连奶桶都扔了。那一次我不经意看见她的脸,她立刻盖上面纱,然后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总戴面纱了吧。”
“她的过去你知道吗?”
“一点不知道。”
“刚来时有介绍信一类的东西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钱。这年头儿,像我这么一个孤苦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有钱的客人呢?”
“她说没说选中你的房子的理由?”
“我的房子离马路较远,更为僻静,我猜她大概已找过别人的房子,但最中意的还是我的房子。她需要的是僻静,她不怕花钱。”
“这倒是一件奇特的事儿,非常奇特。难怪你想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调查,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能拿到房租,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又是什么问题呢?”
“是她的身体状况,福尔摩斯先生。她虚弱得要死了,而且心里仿佛有挥不去的阴影。有时她做梦会喊救命一类的话,还有一次夜里她喊的是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我听了以后全身都发抖。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她去了,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说:如果在我死之前能有人倾听我的诉说,我倒可以舒心些。我说:要不你去找那个有名气的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她一听就同意啦。她说:是呀,我怎么没想起他呢?麦利娄太太,麻烦你尽快把他请来,你告诉他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再给他一个地点阿巴斯·巴尔哇。她还说如果你见了地名一定不会拒绝。”
“是要去的,”福尔摩斯说,“好吧,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合计一下。3点钟左右我们可以到你家。”我们的客人刚出去,夏洛克·福尔摩斯就一头钻进了屋角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了。几分钟之内我只听得见翻纸页的哗哗声,最后他满意地嘟哝了一声,一定是找到了既定的目标。我走近一看,他像一尊怪佛一样两腿交叉坐在地板上,四周摆满了大本子,膝上还放着一本。
“华生,这里的旁注可做证明。但我又深信验尸官的报告是错误的,对于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你不记得吗?
“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福尔摩斯先生。”
“现在我的印象也淡了,这里有你愿意看的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吧。”
“郎德尔这个姓众所周知,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出事时,郎德尔已经成为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已经江河日下了。悲剧发生在一个名叫阿巴斯·巴尔哇小村子。
马戏班子里当时有一只叫撒哈拉王的硕大而雄壮的非洲狮。郎德尔和他妻子经常在狮笼内进行表演,这儿还有剧照。郎德尔长得十分魁梧,像个野猪,但他妻子却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据说当时有人发现狮子早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了,但由于人们轻视的心理,导致没人理会这些征兆。
通常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因为他们认为,通过喂食会培养狮子对人的感情。7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同前去喂狮子,结果发生了惨剧,真相一直不明。
接近午夜时分时,全营地的人都听到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马夫和工人陆续拿着灯笼,从各自的帐篷里出来,举灯一照,看见一幕可怕的景象。朗德尔趴在离笼子一米多远的地方,后脑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痕。笼门已打开,郎德尔太太仰卧在门外,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血肉模糊,谁也没想到她还能活下来。但狮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却一直是个不解的谜。在证据中唯一值得深思的一点是那女人被抬回卧室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一直到半年以后,她的身体才逐渐恢复,判断的结论理所当然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吗?”我问。
“其中有那么一两点情况使伯克郡年轻的警察埃德蒙颇费为不解。我是从与他交谈中了解这件事儿。”
“就是一个瘦瘦的、头发发黄的人吗?”
“正是,我就知道你会记起来。”
“他有什么担心的?”
“根本无法想像出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狮子被放了出来,向前跃了五六步,到郎德尔面前,但狮子把他扑倒。然后,它不再继续向前,反而转身奔向女主人,并把笼边的她扑倒,咬伤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像是说她丈夫背叛了她,而那时她知道他根本无法帮助她,这不是破绽吗?”
“还有一点疑点,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时,还出现了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也许是郎德尔的。”
“他当时头骨已经那样了,还叫得出声吗?至少有两个证人证实有男人的叫喊声混杂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想当时大概全营地的人都在大声叫喊。其他疑点我倒是有一种看法。”
“说说看。”
“他们本是一同去喂食的,当狮子冲出来时,他们与笼子的距离有10米远。对于那女人来说,此时笼子是她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于是她奔向笼子,快要跑到门口时,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临阵逃脱而刺激得狮子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直接相对,也许会吓退它。所以以她喊胆小鬼!”
“不错,华生!但有一处漏洞。”
“什么漏洞?”
“狮子怎么会出来呢?”
“也许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狮子平时跟他们一直嬉戏,跟他们在笼内表演杂技,怎么会咬人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怒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沉默。
“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这魔鬼指谁?但是不管怎样,事实未水落石出前咱们也只是猜测而已。”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前面时,她一再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过多说什么或做什么使她失去这位房客。我们答应了她,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这间房子很沉闷、有些霉味,显然通风不良,古怪的命运使这个女人已从一个惯于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一个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了。她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坐着,头上戴着一个不长的深颜色厚面纱,露出饱满的嘴唇和圆润的下颌。可以想像得出,她当年必是一位风姿绰约、美艳绝伦的女人。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认为我会对你的情况感兴趣呢?”
“我身体康复以后,当地侦探埃德蒙先生曾说过我没有讲实话。”
“一般来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但是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与我的话密切相关,我虽然明明知道他的存在没有价值,但还是不愿毁了他。”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他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警官呢?”
“因为有另一个人需要照顾,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蜚语。我日子不多了,但我要死个清静。我死之前,我有一个心愿想了结,就是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这样我就选中了先生你。”
“太太,你太看重我了,我也肩负着社会责任,不能保证听完你的故事后一定不会报警。”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不管你怎样利用我的悲剧,但事情说出来我就安心了。”
“我们很愿意听你讲。”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身材健美,粗壮的双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
“他叫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正是。再瞧这张——我的丈夫。”
这张脸丑陋至极,具有强大可怕的野性。可以想像这个人生前的无耻、恶毒、野蛮。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出身贫寒的马戏演员,10岁以前已经能表演跳圈了。我还没有长大时,这个男人就疯狂地爱上我了,我很不幸地成为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生活在地狱的底层,他就是百般虐待、折磨我的魔鬼,马戏班的人对此无人不晓。大家都非常怜惜我,也非常憎恶他,但谁也无能为力,大家都怕她。他喝醉时就像一个凶狠的杀人犯。由于他的恶行导致许多优秀的演员离我们而去,马戏班开始走向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下来。
后来雷奥纳多有意接近我,他的外表很英俊,但时至今日我才见识到他那优美身躯内潜藏着的卑怯,即使这样,与我丈夫相比,他仍然是天使。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之间产生了爱情,我多年来对这种爱情梦寐以求。但我丈夫却对我们有所察觉。他虽然残暴,却惧怕雷奥纳多。他开始用折磨进行报复,有一天夜里我喊叫得太凄惨了,雷奥纳多在我们篷车门口出现了,险些酿成悲剧。事后我俩觉得应该让我丈夫去死。
那个办法是雷奥纳多想出来了的,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他在头上安上五根长钢钉。尖端朝外,正像狮爪的形状。我们打算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造成狮子抓死他的假象。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狮子时,雷奥纳多事先隐藏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上。他的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过去了,他还没有动手。但他偷偷跟在了我们背后,接着我听见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一听见这声音,我的心兴奋地加快了跳动。我冲到笼子前把门闩打开,狮子就跳出来,它闻到人血的味道立刻就扑到我身上。如果雷奥纳多当时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但他已经吓破了胆。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看见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对着我的脸咬了下去。我的尖声呼救惊动了全营的人,后来才知道是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事情过去后我就用面纱遮盖住脸,不让任何人看见,找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的地方隐居下来。我就像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动物爬回到它的洞里去孤独地了却一生。”
听完这位妇女不幸的经历,我们沉默了很久。福尔摩斯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握了握她的手,表现出他那难得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姑娘!”他说道,“来世是有报应的,否则这世界就是一场残忍的游戏。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如何?”
“我再也没有看见或听说过他。但一个女人的爱不是说想放下就能放下的。当我在狮子爪下的生命可危时,他背弃了我,在我最需要他的关怀与安慰时,他离我而去,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忍心让他死。”
“他现在死了吗?”
“上个月我从报纸上得知他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溺水而死。”
“那个五爪棒他是怎么处理掉的?”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他把它丢在营地附近的深水潭中了吧。”
“这些说出来关系也不大了,毕竟案子早已了结了。”
“是的,”女人说,“已经结案了。”
我们刚要告辞,福尔摩斯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对她说:
“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他说。“你没有权利自杀。”
“难道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吗?”
“在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里,坚强而忍受着痛苦,这本身就是最为宝贵的。”
她的回答是骇人的,她一把扯掉面纱,走到有光线的地方来。
“你能受得了吗?”她说。
脸已经被毁掉,在那已经烂掉的脸底,一双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透出悲哀的光芒,对比之下显得更加可怕。我们默默离开了这间屋子。
两天以后,我去拜访老朋友,他洋洋得意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个蓝色小瓶。瓶上有一张红签,标有剧毒字样。打开瓶盖,我闻到一股杏仁甜味儿。
“是氢氰酸?”我说。
“不错,是邮过来的,纸条上写着:我听从你的忠告,把诱惑我的东西寄给你。这就是这位勇敢的女人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