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是个天生有点儿固执的人,在从事某项工作而遇到困难时,就更不会轻易放弃。我想到那50镑的酬金、刚刚颠簸的旅行,还有我眼前的糟糕的夜晚,我所经受的一切都将没有回报地放弃吗?为什么我不完成委托给我的任务,也不领取我应得的报酬就偷偷逃走呢?就我所看到的,她可能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因此虽然她的言行使我受到很大震动,但我依然表示我要留下来。她正要再次提出她的恳求时,楼上传来很响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她顿时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进来的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他的大下巴上蓄着栗鼠胡须。上校向我介绍他是弗格森先生。
“他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咦,我记得我刚才把这门关上了,我担心穿堂风吹着您。
“我说,是我把门打开的,因为我感到这个房间有点闷。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们还是开始工作吧,他说,我们现在领您到楼上去看看机器。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挖漂白土?
“不,不,这只是我压砖坯的地方。但是这并不重要。我们只是希望您检查一下机器,告诉我们哪儿出了毛病。
“我们一起上了楼,上校提着灯走在前面,胖经理和我尾随其后。这是一座很古老的房子,感觉像迷宫一样,有许多走廊、过道,底层的地板上没有铺地毯,看来以前也没有摆放过家具,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肮脏的污渍上还冒出湿气。我并没有忘记那位夫人的警告,虽然我并不认为会有什么事发生。我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暗中则留意着我的两位同伴。弗格森看样子是个孤僻少言的人,可是从他所说的很少几句话里还是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位英国人。
“最后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门前站住,打开了锁。门内是一个非常小的方形房间,容纳不下3个人,于是弗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领我走了进去。
“我们,他说,现在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面,一旦有人现在就把它启动的话,对我们来说将是一个灾难。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下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会产生好几吨的压力。在外面有些小的横向的水柱,里面的水受压后就会按照你您所熟悉的方式传导和增加所受的压力,机器就能够运转。但现在也看起来不灵活,压力被浪费了一些。请您检查一下,并告诉我们该怎样修理。
“我把灯从他手里拿过来,认真仔细地对那机器进行检查。这台机器确实十分庞大,能够产生巨大的压力。然而,当我走到外面,压下操纵杆时,就听到有飕飕声,我马上明白机器里有轻微的裂缝,裂缝使得水经由一个侧活塞回流。经过检查后我发现传动杆头上的一个橡皮垫圈皱缩了,因而不能塞住在其中来回移动的杆套。这就是压力被浪费的原因,我告诉了我的伙伴这一点。他就和胖经理商量去了。我回到机器的主室内,观察着这个小房间,因为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漂白土的故事完全是瞎编的,能产生如此功效的庞大机器是不可能为了漂白土而设计的。房间的墙壁是木制的,但是地板却是一个大铁槽。我注意到铁槽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金属屑。我弯下腰去,正要用手去挖,想确定一下它到底是什么,这时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叫声,上校那张死灰色的脸从上面冒出来望着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道。
“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如果我能明白这台机器的真正用途,也许我会给您提供一些更好的建议。
“可是刚说完,我立即就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因为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光芒。
“好极了,他说,我会让你知道这机器的真正用途!他退出门外,砰地一声将门锁上了。我急忙冲过去,用力地拽门把手,但无论我怎么做,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
“喂!我大声叫起来,喂,上校!让我出去!
“这时,我突然听到寂静之中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儿。那是杠杆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飕飕声。他启动了机器。灯还在地板上,是我检查铁槽时放在那里的。借着灯光我看到黑黝黝的房顶正在缓慢而沉重地向我压过来。用不了一分钟的时间,我就会被压成肉泥。我大声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无情的机械杆的铿锵声淹没了我的呼喊。房顶离我的头只有几英尺了,这时候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想到一个人临死的姿势会决定他要经受的痛苦程度。如果我是趴着的,压力就会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那骨头被压碎时恐怖的劈啪声,我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突然,我看到一样东西,心里开始又有了希望。
“我刚才说过,虽然房顶和地板是铁的,墙壁却是木头的。我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我发现两块墙板之间透过来一线微弱的黄色亮光。这时一小块墙板突然被打开了,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大。在那一刹那,我甚至不敢相信重生之门就在我眼前。我立刻就从那里冲了出去,墙板在我身后又关上了,但是那盏灯的碎裂声以及片刻后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表明我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脱离了险境。
“突然我感觉有人正猛烈地摇着我,我发现我躺在一条狭窄走廊的石头地面上,一个女人正俯身使劲地拉着我。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好心的夫人!这之前我竟然愚蠢地拒绝了她的帮助!
“快!快!她气喘吁吁地喊道,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了,您会被发现的,快,不能浪费时间!
“这次,我正视了她的劝告。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跑下一条螺旋式楼梯。楼梯下面是另一条宽敞的过道。就在刚跑到过道时,我听到快速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叫喊声。那个女人站住了,好像走投无路一样。她朝四周看了一下,突然推开旁边通向一间卧室的房门,可以看见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这是您惟一的机会了,她说,虽然很高,但您必须跳下去。
“就在这时,过道的尽头出现了灯光。我看到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迅速跑过来,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像屠刀一样的凶器。我迅速冲到窗前,打开窗户,看见外面是一处幽静的花园,但这一切是在窗下30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台上,但是想到那些恶棍将会怎样对付我的救命恩人,又犹豫了,因为如果她被欺负,我将不顾一切地冲回去援助她。就在我犹豫之时,他已到了门口,想推开她闯进来,但是她伸开两臂抱住他,使劲把他往后推。
“弗里茨!她用英语喊道,上次事后你答应过我,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但现在你又要杀他!他不会告诉别人的,真的,他不会告诉别人!
“你疯啦,伊莉斯!他怒吼着,用尽全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你这样做会毁了我们的一切。他看到太多的事了。我必须过去,你让开!他把她推到一边,奔到窗口,把手中的刀向我举起来。这时我身子已经悬在窗外,当他砍下来时,我的两手还抓着窗台,我只感觉到一阵剧痛,不由得松开了手,掉到下面的花园里。
“我只是跌了一下,并没有摔伤。我迅速站起来,拼命冲到矮树丛中,我清楚我还处在危险中。但是,当我向前跑的时候,我感到头晕目眩并且很恶心。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它抽搐得很厉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大拇指被砍掉了,血正大量地涌出来。我赶紧用手帕把伤口裹了起来,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耳鸣,接着我就人事不知了,倒在蔷薇花丛之中。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时间一定很长,因为当我醒过来时,已是清晨时分,我的衣服全被露水打湿了,袖子浸满了鲜血。看着伤口我立刻回忆起夜里的危险遭遇,想到可能正有许多人在寻找我,我顿时就跳了起来。我向四周张望,试图辨别一下位置,但令我吃惊的是,我正位于公路旁边的树篱里,依稀可见不远处有一座长长的建筑物。当我走近看时,原来是我昨天晚上下车的那个车站。要不是我手上的伤口,我一定以为自己一直在做梦。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车站,打听列车时刻表,知道一小时内将有一班开往雷丁的火车。我发现值班的还是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位。我询问他是否听说过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这个人,他一脸茫然;我又问他是否看到昨天晚上来接我的马车,他说没有注意;我问他附近是否有警署,他说3英里外有一个。
“以我当时的情况,实在没有力气走完那段路。我决定先回城里然后再去报警。回到城里时才六点多一些,所以我先去包扎伤口。多亏了这位好心的医生送我来这儿,这个案子就拜托您了。”
听完这段离奇的叙述,我和福尔摩斯好一会儿默默无语。然后,夏洛克·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厚重的剪贴本。
“这里有一则广告,你们一定会感兴趣,”他说,“大约一年以前所有报纸都刊登过。我念给你们听听:
“寻人。杰里迈亚·海林先生,现年26岁,水利工程师,于本月9日晚10时离开寓所后失踪。身穿……
“等等,等等。哈!我想,这说明那一次上校的机器需要大检修。”
“上帝啊!”我的病人叫道,“我明白了那位夫人为什么要我离开!”
“十分明显,上校残酷至极,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对他的经营有所妨碍,就像一个海盗不会让他俘获的船上有一个活口一样。好啦,现在时间宝贵,所以,如果您还能继续坚持,我们得立刻赶到苏格兰警署报案去,然后我们一起去艾津。”
3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行数人上了火车,从雷丁出发前往伯克郡的小村子。同行的人有夏洛克·福尔摩斯、那个水利工程师、苏格兰警署的布雷兹特里特警官还有一位便衣侦探和我。布雷兹特里特铺开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用圆规以艾津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圈。
“你们看,”他说,“这个圆圈是以这个车站为中心、以一定比例的10英里为半径画的。您说的那个地方可能就靠近边线的某一点上。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10英里。”
“马车足足跑了一小时。”那个水利工程师说。
“您认为在您失去知觉后,他们把您抬到了车站附近吗?”
“我想是这样,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被抬起来搬到了那里。”
“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为什么他们发现您昏迷在花园里却又放过您?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求情使他心软了吗?”
“不太可能,他的脸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冷酷无情的脸。”
“事情很快就会搞清楚的。”布雷兹特里特说,“瞧,我已经划好这个圆圈,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在哪儿才能找到那个该死的家伙。”
“我想我知道。”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你?现在!”警官叫了起来,“您已经有了结论?那么好,让我们看看谁的看法和您的一致。我说是在南面,因为那一带乡间非常荒凉。”
“我说在东面。”水利工程师说,“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我说在西面。”那便衣侦探说,“那附近有几个小村子都很僻静。”
“我说在北面,”我说,“那附近都是平地,而这位朋友说马车并没有上坡的感觉。”
“你们都错了。”福尔摩斯说。
“都错?那是不可能的!”警官叫道。
“哦,你们是都错了。”福尔摩斯将手指放在圆圈的中心,“我们会在这儿找到他们。”。
“但是,我走了12英里的路程呀!”哈瑟利大叫。
“去6英里,回6英里,这就是12英里路程的真相。您自己说过当您上马车的时候,那匹马生气勃勃,毛色润泽。如果它已经奔跑了12英里那么坎坷的路,它一定不会是那个样子。”
“的确,事实很可能是这样。”布雷兹特里特若有所思地评论说。
福尔摩斯说:“这个匪帮干的是大规模伪造货币的勾当。那台机器为他们铸造合金代替白银。”
“我们近一段时间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在干这种勾当。”警官说,“他们一直在大量地铸造硬币。我们甚至一直追踪他们到雷丁,就再也找不到线索了。这也表明他们是老于此道的惯犯。现在,多亏有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他们。”
但是,我们终究没有抓住这伙罪犯。当我们乘火车来到艾津车站时,看到浓浓烟柱正从邻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滚滚升起,有如一个裹满黑灰的大旋风席卷了美丽的田园。
“房子着火了吗?”下了火车后,布雷兹特里特问火车站站长。
“是的,先生。”车站站长回答说。
“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据说是夜里开始的,先生。但是火势越来越猛,现在已成了一片火海。”
“房子的主人是谁?”
“比彻医生。”
“请问,”工程师插了一句,“比彻医生是不是个德国人,有个长而尖的鼻子,长得很瘦。”
站长放声大笑起来,说:“错了,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是我们这个教区里穿得最讲究的人,但他有一个住在一起的朋友,是个外国人,那也是他的病人。”
我们匆匆赶往失火地点。我们顺着一条小路一直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顶上。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的建筑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每一扇窗,每一道缝都在向外喷着火舌,前面的花园里正有3辆救火车忙碌地想把火势控制住。
“就是这里!”哈瑟利显得特别兴奋地喊着,“瞧这沙石路!我在这蔷薇花丛里躺过。我就是从那第二扇窗子里跳出来的!”
“那么,”福尔摩斯说,“看样子您的仇已经报了。很明显,这场火是因为您的油灯被机器压碎时烧着了木板墙而引起的。他们当时太着急去追赶你了,所以没有立刻发现。不过,我想现在他们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福尔摩斯的话不幸言中。从那一天起至今,无论是那位美丽的女士,那个冷酷的德国人,还是那乖僻的英国人,再也没有露过踪迹。
对于房子里面的奇怪布置,消防队员们大伤脑筋。尤其在发现三楼的一个窗台上有一截刚被切下来的大拇指之后,他们就更加不安了。一直忙到傍晚,他们才终于控制了火势。但是我们的那位朋友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机器,除了一些烧弯的汽缸和铁管子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在一间小屋里,我们找到了大量镍锭和锡锭,但却没找到硬币。
通过一块松软的泥土上留下的清楚足迹,我们才知道这位水利工程师是被两个人抬过去的。一个人的脚异常小,另一个人的脚印却大得出奇。也就是说,那个少言寡语的英国人很可能并不像他的同伙那样冷酷无情,是他帮助那个女人把陷入昏迷的人抬离险地的。
当我们乘火车返回伦敦时,那位工程师沮丧地说:“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太糟了。大拇指没了,50英镑的报酬没了,我得到了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说,“您要明白,其实这是很有价值的。只要这件事被传开,您的公司今后的生意一定会蒸蒸日上,您也会获得很好的声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