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典与现代(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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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游学天地(5)

很有趣的是,在一个研究所,作为学术权威的教授一般都是经过多年学术生涯的拼搏被证明是业内公认的权威,年纪也相对比较大。教授平常在自己领导和主持的研究室内有相当的权威,几乎大小事务都由他一锤定音。但一个研究所一般都有多位教授,多个研究室组成,一位教授并无权力干涉其他教授主持的研究室的事务,而且多个研究室之间往往形成一种竞争,比教授的成果和影响力,比学生的学业和论文,这在一年几度的学生论文发表会上体现得最为鲜明:不同研究室的修士和博士分别就自己的研究进展公开作汇报,所有教授参与并做点评,每到这一场合,学生都紧张得不得了,大家担心的倒不是自己的导师,因为自己的导师该骂的在此之前已经骂过了,这时候担心的是其他教授的攻击,担心自己会丢所在研究室的脸,而这种攻击已经是惯例。这样教授中间也形成一种相互的制衡,在由教授委员会决定的大小事务中,在保证研究所遵循学术的规范运作的同时,也保证了在学术规范中也不可能一人独断专行,而是能够体现出相对的公平。

研究所除了上述常勤人员外,还有不少非常勤教师和研究员,开始我不太了解非常勤人员到底是什么意思,以为和国内兼职研究人员差不多,但后来我发现两者完全不同,这是日本学术制度中极有特色,非常值得重视的一项制度设计。非常勤人员不属于研究所的正式编制,从来源讲分为好几种:

1.作为学科补充的学校教员,我的联系人喜屋武盛也就属于这种情况:研究所没有专职的美学方向的研究者,但从学术研究和学科教程设置看又是必需的,因此聘请专业对口的人员为非常勤教师;

2.作为研究所履行补充职能所需专业人员。附属研究所附带有传播冲绳地域文化的职责,因此常年在所内开设冲绳方言学习班,来学习的很多都是非冲绳本地出生的人,担任授课教师的仲原儴先生就是这样的非常勤老师;

3.社会上非专业但是对冲绳地域文化研究有所专攻的人士,这样的共同研究人员或者客座研究员在附属研究所有好多位,他们是联系专业学术机构与社会的直接桥梁,沟通大学与社会,传播学术研究成果,把社会动态直接传递到大学;

4.外地和国外相关研究者。这些人往往把冲绳艺术大学附属研究所看成他们在日本的基地,定期往来进行研究和讲学。常勤人员构成了研究所的核心和骨架,非常勤人员丰富了研究所的功能,延展了研究所的触角,让研究所变得丰满但又不失精干和高效:一方面充分利用了已有的人才和师资资源,加强了学术与社会的联系,扩展了国际交流,一方面在保持机构高度精简的情况下,最大可能地高效运转,履行多方面的功能,实现其社会价值。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学习。

日本人文学科学术生命力的根源不仅来自上述的制度性措施,更来自人文学术与社会民众、历史文化的紧密联系。冲绳历史上一直是一个独立王国:琉球古国。独特的地理地位使得琉球在历史上成为中国文化、日本文化和东南亚文化的中转站,不同的文化在此传播融会,形成独具特色的琉球文化。琉球直到19世纪末才由中国的附属国变为日本领土的一部分,并且日本一直以来都对冲绳文化有所压制,特别是二战末期,美军实施对日本的本土作战,冲绳是美军首先,也是唯一进攻的日本领土,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日本在冲绳实施了全民动员,今天冲绳岛最南端的和平公园里记录的在这场战争中死亡的有名有姓的人就达24万之众,其中冲绳人就有14万,当时冲绳总人口还不到100万,死亡的大部分为平民,其中不少为战败的日军所杀。

因此在冲绳民众中有着极为强烈的本土意识,我遇到很多冲绳本土人,交谈中他们几乎毫无例外、不约而同地反复强调冲绳与日本本土从人种到语言到风俗到文化的巨大差异,有意识地维护冲绳的独特地域文化并以之为荣。这一独特的文化历史背景构成了冲绳社会文化的基调,这在研究所里也有充分的反应:主持艺术文化研究室的波照间永吉教授是土生土长的冲绳人,有着极为强烈的冲绳本土意识。

2009年12月23日是天皇生日,日本全国放假,我特地跑到冲绳最大的神道社波上宫准备看热闹,了解日本的民俗。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波上宫里冷冷清清,比平日还冷落,几个工人甚至在施工维修,我大惑不解。等放假完了回到研究所询问,图书管理员坂口女士回答得比较委婉,说可能在冲绳对天皇不是很重视,波照间教授在旁边,开始没说话,后来突然冒出一句:“我极其仇恨天皇!”说话的表情和语调都显得十分不寻常,似乎在压制着自己的情感。他看我不解,就解释道,天皇对那场战争应该负责。

我恍然大悟,波照间教授的年纪正好是60左右,他们的父辈很多就是那场战争中死去,他们这一代冲绳人很多都是幼年丧父或者遗腹子,战争的苦痛对于他们,不是书本的描述,而是切身的体验。由此我对波照间教授以及研究所的工作似乎有所理解了。

那霸市安里十字路口的琉球独立标语

我刚到研究所,初步接触冲绳文化时曾经有些想法,对比中国传统文化的宏博纯粹,冲绳文化太驳杂,有些部分甚至很原始,各个组成部分根本没有很好地融和以形成一个纯粹的、高度的文明,而是根本处在混杂的原始阶段。投入如此大的精力,如此细致地研究这样一个文明,我觉得一是不值,二是有些勉强,似乎有夜郎自大的嫌疑。当然,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琉球文化是个很好的样本,但看到他们似乎是对那些东西不是单纯看成标本,而是有一种情感,很是不以为然。但此刻,我似乎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

附属研究所除了专职的学术研究外,大量面向社会的活动是一大特色:定期组织专业的老师到最偏远的岛屿上教授传播琉球文化,开展“移动大学”活动;开设一系列开放式的、面向一般大众的琉球文化讲座,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在研究所定期举行;组织琉球文化研究会,出版专业刊物等等。

到冲绳第一次逛街就发现在那霸街头最热闹的安里十字路口赫然立着好多彩旗,上面写着“琉球独立”,还有一个人的大幅彩照,似乎是政客在进行政治宣传,我一笑而过,心里把这看成一道趣闻。但第二次、第三次,那些旗帜都在,而且不时更新,似乎是在打持久战。以后我的信箱里也定期收到那霸市议会、冲绳县议会的报纸,其中很多是提案表决什么,看到好几次都有议员提出提案,要求否决天皇在冲绳的地位,尽管都失败了,但票数都很高。

我生平最爱两种东西:书与网络。每到一个地方,书店是我必逛的,到冲绳也不例外,在那霸我发现除了几个大的书店外,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旧书店是一道绝佳的风景,而旧书店里最引人注目的,又是各个书店自觉而且有效地收集整理冲绳地方文献这一举动。进到旧书店里,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但基本上排列最整齐、收集最用心的,肯定是冲绳地方文献。

走在冲绳各个城市的街头,最频繁看到的牌子,不一定是商铺,很可能是各种研究会,最多的是琉球舞蹈,还有陶艺、音乐什么的。这些研究会有的是赢利性质,但不少是非赢利性质,这些全部是民间性质的文化组织,很多就设在自己的家里。

刚到冲绳,喜屋武盛也先生请我吃饭,那是一家冲绳民俗餐馆,客人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老板弹奏演唱的冲绳地方音乐,客人中不少是观光客,也有本地人,其中好多年轻人,桌子上有一副类似中国快板的东西,随着老板演唱的进行,很多顾客拿起快板,打起节奏,居然有板有眼,伙计边上菜边应和音乐,看有的顾客不会用快板,便手把手教,一时餐馆里其乐融融,大家似乎都融入冲绳音乐的旋律之中,一起歌唱。

那霸市最有名的街道就是集观光旅游和文化传播为一体的国际通,街上的店铺,绝大部分是出售充满冲绳地方色彩的工艺品的,每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其中的很多作品,就来自大学和各种文化组织。

形形色色的博物馆、图书馆到处都是,使用极为方便,其中收藏的大量地方文献绝大部分都可以免费查阅。

……

上述诸多现象,乍看似乎没什么,但整合起来,一幅宏大而统一的文化图景就呈现出来:从议会政治到餐馆文化,从学术机构到家庭文化组织,从历史到现实,一个上下统一,互联互动的文化网络就出现了。这个充满了活力的网络就是日本人文学科学术的真正生命力所在。人文学科并不以追求真为目的,它的目标是承接历史、阐发一种价值并使之得到传播,这就要求人文学科的研究必须极为紧密地与历史和现实关联在一起,把社会与学术关联在一起,这样学术与社会就充满了一种生动的互动关系。而元清以来统治采取的隔断知识分子与民众关联的策略巨大的损害了中国人文学术的生命力,让人文学术变成了象牙塔里的灰尘,除了书蠹,没有人感兴趣。一代又一代人的聪明才智和满腔热忱,除了一团灰烬,什么都没留下,而横行于社会的,是原始而鄙陋的欲望的冲动,这是中国人文学术的最大悲剧。

在教育中培养人文情怀是日本人文学术生命力的又一源泉。元旦后的一天,波照间教授让我和他的学生们一道去浦添市参拜他的老师的墓。路上我了解到,原来这是波照间教授研究室的惯例,每年都要来。这位老师参加过冲绳战争,幸存下来,后从事学术研究,专攻琉球的文化和历史,在战后满目疮痍、民心颓废的时代大力倡导琉球要在文化上自立自强,极大地鼓舞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波照间教授的很多观念,甚至很多工作,比如整理琉球古代史籍,都是延续这位老师的。

到了墓地,波照间教授带领弟子,还有他的一儿一女向先辈半跪致敬,指着墓碑上的文字讲解,从表情可以看出,他是怀着真感情的,就像在追思一位长辈一样。学生们尽管每年都来,却也表现得毕恭毕敬。最后,波照间教授还特地暗示他平日里比较看重的几位学生做专门的礼拜。之后他带我们来到离墓地不远的另一处,这里是古琉球最早的政权的王室墓地,原本在一个山洞的背后,但战争中山洞被炸毁。他一样带着学生礼拜。两处同时礼拜,其意味很明显,一处是琉球文明的开端,一处是个人思想的启蒙,两个地方,在时间上相隔千年,但在心理和观念上,就像在地理上一样,很接近。对待冲绳的地域文化,这样一种虔敬,并且有意识地把这种虔敬一代代传下去,它超越理性,构成一种文明最内核的东西,一种民族的自信。这,我理解,就是人文学科所要培养的和追求的。

由此看波照间教授对学生的学术训练,其意味一以贯之。他的博士研究生有七八个,最长的已经读了超过八年,但还没有一个拿到学位。他们除了自己的论文,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不但要学习博士课程,而且要参与导师的研究,波照间老师尤其强调这一点。他让博士生做的一个课题让我感慨不已。这个课题是整理琉球艺术的相关资料,要求极为苛刻:

1.所有资料必须都是第一手的。因此他带着学生从冲绳以及世界各地和日本本土千方百计收集琉球艺术的一手资料,单单各种著作的复印件就摆了满满一间房子;

2.所收集资料不限于艺术专著,而是一切谈及琉球艺术的言论都尽可能收集,因此收集的范围和文献种类极多。比如有一百多年历史、冲绳最老的《琉球新报》就要求从创刊开始逐日翻阅收集相关报道,担任这一工作的中国福建留学生卢姜威告诉我,以前的报纸用的是古日文的书写法,很像中国的草书,日本人自己都觉得极难辨认,但在老师的严格要求下,他不得不自学了古日文和琉球语,逐字逐句解读,这一工作一做就是五年,五年里他编订的初稿有厚厚几大本,并逐日把《琉球新报》中与艺术相关的言论和新闻都摘抄下来,分门别类记录好时间页码。这一工作开始极为枯燥,但一旦进入,一部活生生的琉球艺术发展史就展现在你眼前,它中间细微的变化,每一变化发生的轨迹和来龙去脉,一点一滴,鲜活地呈现了出来。做完这一工作,不但在专业上熟悉了第一手的资料,而且有一种东西深入到了血脉里,让你觉得自己和这种东西有一种内在的关系,一种亲切,就像对家人一般。而且,你的工作就为这个历史又添加了一块砖,以后的人要走这条路,就可以从你这里出发,你就参与了这个历史的创造。这就是历史在人文学科中的意义,对一个社会有意义的价值观念不可能凭空而降,它必须扎根于这个社会的历史和文化,而熟悉这一社会的历史,是产生这种价值认同感的基础。

简短的几句话,很难把鲜活的经验和体会表达出来,短暂的日本之旅,让我切身体验到了一种与我们现行的学术从体制到精神气质完全不同的东西。通过与日本社会的接触,通过参与修士课程《艺术社会学》和《艺术美学》的讨论,通过与琉球大学法文部准教授久高将晃等人的专业探讨,通过与研究所教授和博士研究生的长期接触交谈,我个人感觉,就个人的勤奋、天资、专业基础而言,中国的学者未必比日本学者差多少。但是就学术成果看,却是天壤之别,为何?我上面的探讨也算是对这个问题的一点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