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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要为你吹一世的笛子

她走近他的时候,正是他人生最不堪的时候,先是父亲被批斗致死,后是母亲疯了,失足坠楼而亡,他亦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新婚妻子敌不过这样的变故,跟他划清界限,远他而去。原本热热闹闹的一个家,顷刻间,没了。

雪落。他一个人,爬到白雪覆盖的小山坡上,想悲惨人生,想到痛处,忍不住放声大哭。突然身后有人唤他:“哎——”他回头,看见她鼻尖冻得通红,肩上落满雪花。

“你不要哭,真的,不要哭。”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冻僵的心,突然回暖,漫天漫地的雪花,也有了温度。

他知道了她叫英子,19岁,家里有兄妹五个,她排行老二,没念过书。她知道了他原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遂有些得意地说:“我就说嘛,你不是坏人。”他笑了,反问她:“怎么不是?”她脸红了,低了头吃吃笑,说:“看上去不像嘛。”

隔两天,她跑来找他,脑后粗黑的长辫子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头碎发。她脸红扑扑地对他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还在发愣,一支绛色的笛子,已举到他跟前。她说:“你是音乐老师,你一定会吹笛子的,一个人的时候,吹吹,解解闷。”

原来,她跑集镇上去,卖掉她的长辫子,换来一支笛子。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答:“我喜欢读书人呀。”他黯然,说:“傻姑娘,我会连累你的。”她说:“不怕,你不是坏人。”

他们相爱了。流言蜚语顿起,都说是他勾引她的。村里召开批判大会,把他押到台上。她出人意料地跳上台,憋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对底下激愤的人群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这不啻一磅重弹,炸得人们一愣一愣的。震惊与阻挠,一时间汹涌澎湃。那时候,小山村人们的思想观念还相当落后,男婚女嫁,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大姑娘自个儿追男人的?有人骂:不要脸,真不要脸。后来许多人骂:不要脸,真不要脸。她亦是不在意的,昂着头,像个勇士。

她的父母,迫于外界压力,速速替她寻了一山里汉子,要她嫁过去。她拿一把菜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说:“除非我死!”

如此的千辛万苦,他们终于生活到一起。结婚那天,没有鞭炮齐鸣,甚至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的。母亲偷偷塞给她五块钱,抹着眼泪说:“丫头,以后过好过孬都不要怪娘。”

她却是满足的、幸福的,两个人的灯下,他为她吹了一夜的笛。

八年后,落实政策,他平反,回城,重返校园。她在村人们羡慕的眼光里,跟着他进了城,却与一个城格格不入。她不会说普通话,冒出的土疙瘩话,常让城里人侧目。他们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衣着鲜亮的人,他们谈论贝多芬、肖邦,神采飞扬。这时候,她只有发呆的份儿。和他一起走在大学校园里,她是那样卑微的一个人,脸上一直挂着谦卑的笑,别人却还不待见。她终于待不住了,闹着要回去,回到她的小山村。

她真的回去了。这期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他被许多大学请去开音乐讲座,身边不乏优秀女子的追逐。要好的朋友劝他:还是跟乡下的她分手吧,她不配你的。不是没有过动摇,且她又不愿到城里来,两个人如此分着,终不是个长久。再回去,他试着跟她说:“我可能,回不来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却说:“随便你,你怎么说,我都听你的。”却在他临走时,找出那支笛子给他,关照:“一个人的时候,吹吹,解解闷。”

意外是在她送他回城的路上发生的,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卡车,突然冲向他们,她眼疾手快,迅速把他往外一推,自己却被撞飞,当场昏死过去。

七天七夜后,她醒过来,人却变得痴呆。医生说,她的脑子受了重创,要恢复,难。

他没有再回城,因为他知道,她喜欢的是乡下,在乡下,她才能活得舒展。他陪伴着她,叫她英子。乡村的风,吹得漫漫的,门前的空地上,长着她喜欢的大丽花。太阳好的时候,他把她抱到太阳底下,给她吹笛子。他说:“英子,当年,你真勇敢啊,你跳上台,对着那些人说,你喜欢我,你要嫁给我。”说到这里,他笑出泪来,而她的眼角,似乎也有泪流。

他再不曾离开她。和他们同在的,还有当年的那支笛子。

我用我的明媚等着你

她是我在住院时认识的。因阑尾发炎,我住了一些日子的医院。一个病房同住的,是她和她的丈夫。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她的丈夫,被撞成重伤。经过抢救伤好了,人却沉睡不醒。医生说,可能要变成植物人。

???? 这样的灾难掉到谁身上,谁都要呼天抢地一番。从此,愁云笼罩,天崩地塌,生活中再没有欢乐。我见到她时,委实吃了一惊,她太时髦太漂亮了。初冬的天,她一袭薄呢裙,脸上化着淡妆,口红却抹得鲜艳,像朵开得正好的花。长头发盘在头上,刘海鬈鬈的,覆在额前。显然经过精心打理。

???? 她在病房内唱歌,唱得很欢快。她讲很多的趣闻,说到开心处,兀自大笑不已。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有些怪怪的。背后没少议论,说这个女人的没心没肺,丈夫都这个样子了,她还有心思打扮说笑。也预言,过不了多久,她肯定会抛夫另嫁。她有这个条件,人长得好看,也还年轻,据说,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大家对睡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她的丈夫,便抱了极大同情,不停感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倒是她,仿佛对眼前的不堪视而不见。每天,她总要抽出一些时间,溜出医院去。回来时,手里准会带回一些“宝贝”——淘来的衣,丈夫的,她的。或一些打折的首饰。或者,搬一盆花回来,一路灿烂着。花被她安放在病房的窗台上,精神抖搂地开着,或红或黄,把一个病房,映得水红粉黄。

???? 午后时光,人犯困。她把淘来的“宝贝”们披挂在身,在我跟前走T型台步,脸却朝向她的丈夫,频频笑问,你看我漂亮吗?很漂亮的是不?她的丈夫自然没有反应,她却乐此不疲地走着她的T型台步,乐此不疲地问着这些话。

???? ?深夜,我一觉睡醒,发现她不在病房内。我推开阳台的门,看见她坐在阳台上,望天。月到中天,淡淡的月光,在她身上,镀一层银光。她看上去,像幽暗深处的瓷器,闪着清冷的光。她听到门响,转过脸来,我看到,一对“明月珠”,坠在她的腮旁。她在哭。

????? 我愣住。她的苦痛,原是藏在深夜里,藏在无人处。她抱歉地对我说,吵醒你了?我说,没。也只能这样安慰她:他会醒过来的,一定会的。

???? 她伸手抹抹眼睛,笑了,说,我知道他会醒的。他喜欢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喜欢我开开心心的,所以,我要打扮得好看些,等他醒过来。

???? 为之动容。再看月下的她,身上就有了圣洁的光芒,绵长绵长的。

???? 两星期后,我出院。她送我到医院门口,把一款淘来的挂件,塞到我手里。告诉我,配了怎样的线衣,会好看。她像对我说,又像对她自己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漂亮啊,这样才会有好心情,好好活。

???? 这以后,也偶有联系,我打电话去,或她打电话来。每次电话里,她都兴高采烈地向我描绘,她穿什么衣,她戴什么首饰,她又淘到什么好宝贝了。我的眼前,便晃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刘海鬈鬈的,口红抹得像朵盛开的花。她漂亮得让人仰视。

???? 春暖花开时,我把她给的挂件找出来,挂上。配了她说的那种颜色的衣服,果真漂亮。她的电话,在这时突然响起,她喜极而泣地告诉我,他醒了。

???? 我笑了。这是我意想中的结果。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她一定会用她的明媚,唤醒他。因为生命真正的奇迹,在于不放弃,努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