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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栀子花,白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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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可可留意着宿舍楼后的栀子树,已有些时日了。那棵树长得很隐蔽,倚着墙角,躲在一排桂花树后。五月的微风拂过,密集的绿叶子里,竟探出一张素白的小脸,是栀子花开了。先是一朵,后又一朵,再一朵……姚可可日日跑去看,小心摘一朵,夹书里。夜里,刘莹闻到姚可可床上的花香,缠了姚可可问,哪来的?姚可可坚决不吐露栀子花的秘密,姚可可说,买的。

姚可可确信,偌大的大学校园里,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发现它。有更多的繁华旖旎,让那些俊男靓女们沉溺。而她,是那么平常的一个女生,喜欢独自捧本书,寻找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一看就是大半天。像那棵沉默的栀子树。

那日,照例去看栀子树,却意外发现一个男生,正提着购物袋在摘花,满树的栀子花,眼见得没了。姚可可慌了,尖叫,你怎么可以?

男生显然受了惊吓,缩手,回头,一双细长眼,眯成一弯月。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筛落下来,波光粼粼。他就站在一片波光粼粼中,对着姚可可笑了,你是可可?语调里,满溢着惊讶和欣喜。

可可,你的塌鼻子,怎么还没长高?他接着抛出这句,脸上的神情,已换成嬉皮笑脸的了。这神情,姚可可熟极,除了方兴宇,还能有谁?

童年,小山村,外婆家。总有酸酸的山楂果可吃,还有大枣和小毛桃。外婆家旁的野小子方兴宇,大姚可可一岁,上树下河,无所不做。他带了她玩,却总惹得她哭。她生来的扁鼻子,他就塌鼻、塌鼻地叫她。这一叫,就叫了好些年,一直叫到他们都长大。

高一那年,姚可可的外婆病重去世,她最后一次去小山村,碰到方兴宇,他已长成英俊的大男生。他们并排坐在从前玩过的大枣树下,听山风吹得呜呜呜的。姚可可想,疼她的外婆走了,这个小山村,将与她,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长长的静默中,风吹叶落。间或有鸟,在远处的山谷中,拖着长调叫,呜哇——

方兴宇突然转脸看着她,认真地说,塌鼻,你要好好的。

这一句,像亲人的叮嘱。一些年后,姚可可记忆的触须,总会有意无意地碰触到这句话,碰触到这个人,心里有点酸,有点甜。是山楂果的味道。

方兴宇摘的那袋栀子花,很快到了一些女生手里,她们发出欢喜的叫声,方兴宇,再给我一朵。方兴宇眯着细长的眼,分发他手上的栀子花,一边分,一边安慰,别急别急,都有都有。

那是他组织的舞蹈队,清一色的女生,跳一曲《望春风》。每年的六月份,学校都要搬出一台文艺汇演,有送旧迎新的意思。这年的文艺汇演,是方兴宇负责。其时,他念大三,已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文艺部长。

他带姚可可去见那些女生,他介绍,这是我的塌鼻妹妹。女生们笑,冲姚可可和气地点头。她们请她吃话梅,连话梅袋子都给了她。于是空闲的时候,姚可可就跑去看她们排练,看方兴宇貌似专业地指导她们:挥臂,腾跳,对,再腾跳。

咖啡色T恤,白色休闲裤,方兴宇的穿着,随意里见潇洒,那样子,是别人学不来的。这很招女生们的喜欢,一帮女生围着他,是蝶恋花。

方兴宇对谁都好。女生们要求,方兴宇,弹一曲听听。他答应一声,好。坐到钢琴前,十指弹跳下,瀑布一样的钢琴声,哗哗哗地流淌开来。女生们要求,方兴宇,我们跳累了,请我们吃冰淇淋吧。方兴宇就跑去买来冰淇淋。他买给姚可可的,除了冰淇淋外,还有山楂片,粉色小盒子装着,圆圆的山楂片躺在里面,像小红唇。他在众目睽睽下,举着山楂片朝向姚可可,说,我的塌鼻妹妹,从小就喜欢吃山楂。很宠她的样子。

姚可可吃着山楂片,舌尖上,酸酸甜甜。

没人的时候,姚可可装着不经意地问他,方兴宇,你喜欢她们中的哪一个?他歪了头看她,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思索了一下后回答她,都喜欢。

最最喜欢哪一个呢?她不依不饶。

穿白裙子,长头发的那一个,方兴宇说,我们是高中同学,都认识六年了。方兴宇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现出认真严肃的模样。

姚可可知道那个女孩,叫林心月。很好听的名字,很漂亮的女孩。她的心,有些薄凉。

大四下学期,方兴宇开始为找工作奔波,常常一连半个月不见人影。

姚可可想他,在抬头或低头的刹那。想得心疼。那些日子,天空总是蓝得很澄清,又一年的栀子花,开了,黄蕊,白花瓣。她的同学,都在加紧谈恋爱。

她有些,寂寞了。

男生高原拦住她时,是在一个黄昏,夕阳美丽得如红气球。高原给她看一些照片:她坐在小河边看书;她在一树的栀子花下沉思;她伏在桌上写字;她手插在格子裙的口袋里走路……她惊讶极了,问高原,这些照片哪里来的?

高原诚实地说,我偷拍的。很早就喜欢你了,你与班上的所有女生,那么不同,你的骄傲,是在骨子里的。

她笑愣在半路上。心里想的却是,这话,为什么不是方兴宇说呢?

方兴宇过五关斩六将,竟考进一家媒体单位做记者,年薪五万。

签下合同的那一天,他在姚可可宿舍楼下大着声叫,塌鼻妹妹!塌鼻妹妹!惹得整幢宿舍楼的女生们,都探出头伸长了脖子看。

姚可可一路跌跌撞撞跑过去,方兴宇等她跑到近前,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没事了,塌鼻妹妹,我就是想看看你,你上楼去吧。说完,他果断地转身走,那边,正候着一长发女孩,是林心月。

姚可可傻傻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的怨恨迭起,方兴宇,你当我是谁啊?

林心月突然去找姚可可。

毕业之际,宿舍里很有些兵荒马乱了,到处散落着方便面盒子,饼干袋子……大家都是早出晚归,每个人都奔波在应聘路上。林心月就是这个时候,敲开姚可可的宿舍门的,她在一地的方便面盒和饼干袋子中,踮着脚尖走到姚可可跟前,说,姚可可,我是来向你求助的。

她跟她说起她和方兴宇的故事,八年相恋,从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到找工作,她一路跟着方兴宇。甚至他最初上大学的费用,都是她父母替他交的。她的家人,早已把他当成家中的一员,却换不到他一句承诺。她眼底有泪盈盈。

她问姚可可,到底怎样,方兴宇才肯好好爱?

轰的一下,姚可可只觉得心的哪块缺了口,风也灌进来,雨也灌进来。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告诉林心月,方兴宇喜欢蓝色,爱吃辣。还喜欢,吃大枣。

姚可可放弃了找工作,决心回家乡。她的父母得知她这个决定,自是欢喜不迭,天下有比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更好的事吗?没有的。母亲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我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一下,帮你铺上花地毯。

方兴宇知道姚可可要走,问她,为什么不留在这儿呢?这儿有更多的机会让你发展啊。她低头,不看他,说,我想家呢。方兴宇不再说什么,她听到一声叹息,落花般的,掉下来。

姚可可走之前,方兴宇执意要请她吃饭,在他的租住房。他买了很多菜,在厨房里丁丁冬冬。油烟蒸腾中,他探出一张脸来,第一次没叫她塌鼻,他说,可可,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亲自做顿饭给你吃。她笑问,为什么?他说,你那么安静,那么小。

这是理由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姚可可倚着厨房门看他,厨房里氤氲着温馨如许,让她有一阵恍惚,她想,我和他,如果可以,是不是就这样淡定着,在时光中一起慢慢老去?

那盘西红柿炒鸡蛋他做得太咸了。

姚可可吃了一筷子,转过脸去。他问她,怎么不吃了呢?她说,你看,窗外的夕阳多美啊。

是真的美,一树开得很像栀子花的花,白花瓣都被染成橘红,像热恋中女子的脸庞。

他们,却没有爱情了。坐上返家的列车,姚可可收到林心月发来的信息,林心月说,可可,谢谢你。

高原追到姚可可的小城去,是两个月后的事。

那日,姚可可刚刚下班,正沿着街道慢慢往家走。风中飘来桂花香,甜蜜缠人。姚可可左右环顾,想找到那棵飘香的树。高原突然意外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脸憨笑地望着她,说,可可,我也在这里找到工作了。

这个固执的男孩,居然放弃了大城市的诱惑,跑到她的小城来,那一刻,姚可可的心,软软地动了一下。她说,你太傻了。

姚可可带高原回家见父母,父母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一致认为,这孩子,实在。现在要找一个实在的孩子,难。

方兴宇的电话,是在一个夜里响起的,那个时候,姚可可正在收拾书橱。高原说,过两天,他要把他的书搬过来,和她的书在一起。她同意了。

一本书掉落下来,从里面跳出一枚粉色书签,是当年方兴宇买山楂片给她吃,包装山楂片的盒子,她把它做成书签收藏。

她对着书签看,童年的小山村,大学里的栀子花,还有那曲《望春风》……一切,都遥远成海角天涯,再抵达不到。

电话里,方兴宇口齿不清地叫她,可可,可可,我喝酒了,喝很多的酒了。我要结婚了,我欠她的,我没有办法。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都喜欢二十年了,你知道的……十六岁那年,你说你要考到江南读大学,我记住了,我报了你要考的学校,在那里等你……我在栀子树下看见你,我多开心啊,却一直不敢牵你的手,不敢对你说喜欢,我有我的苦衷……你知道,你走了,我多么想你,很想很想的……

姚可可蹲下身,倚着书橱软弱无力地哭了。纵使再有二十年,他们还是无法汇合的两条河流,错过,也就错过了。她说,方兴宇,你好好的罢,我也要,结婚了。

高原送姚可可一副银手镯,他觉得抱歉,他对她保证,可可,等我赚了钱,一定给你买个钻石的。

姚可可慢慢靠到他的肩上,这个男人,他长相不俊,他家境一般,他没有和她青梅竹马,但他有足够的勇气爱她。她的泪,无声地滑落。

父母操心着她和高原的事,催她结婚。她想也没想,答应了。

小城的栀子花开得浓香四溢的时候,姚可可披上了婚纱,做了高原的新娘。一派的喧闹中,她总觉得哪里有双眼睛在看她,细长的,忧郁的。她确信那是方兴宇,转身去寻,却不见。

改天,却收到方兴宇寄来的礼物——一枚水晶胸针,上有雕花,开成栀子花的模样。是以他和林心月双双的名义寄的。随胸针寄来的,还有他的便笺,他说,可可,我们去看过你了,看到你很幸福,我们也很幸福。

姚可可收起那枚胸针,也收起了从前的念与想。

几年后,姚可可出差省城,意外地与林心月相遇。五月的阳光,钻石一般,让人眩晕。她们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很好地微笑,友好地握手。姚可可的心突然跳得很疼,那个长着一对细长眼睛的人,那个喊她塌鼻的人,他好吗?却听到林心月平静地说,可可,他没有和我结婚。

原来,那年,林心月也是欢天喜地地穿了婚纱,欢天喜地地要做方兴宇的新娘的。他却在结婚前夕,喝得酩酊大醉,满脸是泪地叫着姚可可的名字,反反复复说的是,他想娶的人是可可。满室的宾客全惊呆了,而林心月终于知道,等待多年的爱,原是空了心的。她放手了。后来,方兴宇去找过姚可可,撞见的却是一袭婚纱,两张幸福的脸。他黯然远走,从此远成天涯。

林心月问,若是他回来了,你还爱吗?

姚可可没有答。她仰头望天,半晌才说,林心月,你看,太阳多好啊。而她心里,满世界的阳光,早已碎成三更梧桐雨,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