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听到了吗?我就不责罚你了。进来吧,直接进来就行。”“谢谢主公。”秀吉从隔壁房间膝行而入。
信长有些不解,“那是什么?你手里的。”
“恕属下冒昧,”秀吉恭敬地来到信长面前,将茄子献给他。“是属下的老母亲和贱内在城内的菜园内种的茄子。”
“茄子吗?……哦。”“您可能会笑话这么奇怪的礼物。可属下想,乘快船过来可以让主公看看露水未干的茄子,因此去地里采摘了些送来。”“秀吉,你想给我看的,不是茄子,也不是这未干的露珠。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请主公明察。微臣秀吉,虽立小功,却受大人提点,从一个匹夫提拔为掌管长浜一城的重臣。且属下的老母亲虽年事已高,至今仍手持铁锄,为菜浇水,为茄子与瓜果施肥,不曾懈怠。母亲这么做的用心,我这个不孝之子如此理解:匹夫之出世最危险。他人之忌妒、非议,均是自己居功自傲所致。汝不可忘中村之往昔,也不可忘主公之隆恩。老母亲以无言之方式教诲不孝子,属下也常拜伏!”
“哦,哦。”“有此慈母、有此母训为戒的儿子,却如何能在阵中干出对主公不利之事?即使对上座之将,力争异议,对主公也绝无二心!”随后,信长旁边的一位客人感言:“呀,真是好礼物啊!这茄子做起来一定很好吃。”他这么一说,秀吉才注意到,原来信长身边还有位客人。他个头不高,却神采飞扬,年方三十三四的光景。
大嘴唇表示他意志坚定。眉骨高耸,鼻梁粗大。黝黑的皮肤光泽和眼光中,透露出一股似野性、似壮志的品格,内藏旺盛的生命活力。
“是秀吉母亲亲手种出来的茄子,官兵卫也尝尝吧。我也觉得难得。让下人做成菜,稍后一饱口福。”信长说后,重新向秀吉介绍客人。
“这位是播州小寺政职的家老、黑田职隆的令郎官兵卫孝高。你也是第一次见吧。过来打个招呼。”
秀吉一听,不禁睁大了眼睛。闻名已久,而且他写的书信什么的自己也经常看。“哇,您就是官兵卫孝高大人啊?久仰久仰!”“这位就是久闻大名的秀吉大人吧?”“在下时常读您写的书信。”“呀,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一见如故啊!”
“是啊,在下也有同感。可是友人初次见面,就让您见到在下为主公的责罚而道歉的笑话,实在是惭愧惭愧,让您见笑了。秀吉就是此般,常受主公责骂。”说完,好像万事皆消似的,秀吉“哈哈”地大笑起来。
信长也会心地笑了。即使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发生在秀吉身上也会让人捧腹。
送来的茄子很快被做成了菜。一转眼,另外一间屋子内,黑田官兵卫等人的酒宴已经开始。
官兵卫比秀吉年幼九岁,但在观察时局、天下行势的胆识上并不逊于他。
他虽然只是播州一个权势家族的部下的被官的儿子,却拥有姬路一城,很早就胸怀大志,并能把握时局的趋势。尽管身在中国地区,却是唯一一位早早地向信长献策,让他尽早攻下中国地区的人物。
中国地区原本就有毛利这股强大的势力。围绕在毛利周边的有播州的赤松,别的地方的有:中国地区南部的宇喜多、北部的波多野家族等,他的势力范围覆盖安芸、周防、长门、备后、备中、美作、出云、伯耆、隐岐、因幡、但马等十一个国家。
黑田官兵卫置身彼处,可并未拘泥于周边的事物,而是从大局着眼,指出:“天下之势如此。”很早便有远见卓识,一个人前来为信长建言。
只此看来,他实非凡夫俗子,说他具有超群的慧眼并不为过。或许是英雄相知,一次谈话便将秀吉和官兵卫二人如百年知己般紧密结幕府时代诸侯的家臣之长。
合起来。
信长也在席间说道:“怕是你腿上髀肉已经肥了不少吧。现在就去信贵山帮信忠吧。这次可别在阵中争吵了。”
“多谢主公!”秀吉兴奋地退下去。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前段时间立起叛旗,信长的嫡子信忠、佐久间、明智、丹羽、筒井、细川等众将领悉数从北陆掉转马头,一齐向信贵山进攻。
如今秀吉的禁闭也解除了。秀吉并不仅仅是消了怒气,而且让信长更加相信他。然而秀吉今日说的话没有半点阿谀奉承和投机取巧的心理。他一直在心里发誓:“接下来只有倾尽全力为主公效力,让事实来证明!”
针灸
仅七天时间,信贵山城的要塞便土崩瓦解了。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攻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松永久秀派出密使前往大阪的本愿寺求援。可是密使在途中误入敌军佐久间信盛的阵地,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抓获了。
信盛与主帅信忠密谋,组建了二百人的僧兵部队,打着来救松永久秀的旗号,巧妙地混入信贵山城。
到了总攻的日子,二百名内应在城内放火,搅乱城内局面。因此信贵山城轻易得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信盛明白,信贵山城随时可以攻破,但他还是推迟了两三天。这是因为城内有久秀视若珍宝的“平蜘蛛茶釜”。听说这是信长垂涎已久的宝贝。信盛对城内喊道:“你们早已知晓城必破。你们气数已尽,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可是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好物轮流看。名家之作不应毁于战火,果断上交给信长公,才能体现出武士之高尚品格,不是吗?”信盛劝久秀交出平蜘蛛。
久秀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了,由于一直以来善于理财,现在虽然年事已高,对财物贪恋依旧。考虑利害关系后,如果对己有利,则如过去他经历所表明的,弑将军,谋害主人之子,又灭主家三好氏,抢夺其夫人,火烧大佛殿,做这些时,他丝毫没有良心上的犹豫。因此,连他领地内的民众都在背地里议论他:“真是个残暴的吝啬鬼。”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乖乖地将平蜘蛛茶釜交给敌人呢?别说是平蜘蛛了,他此刻揣着残暴和贪欲,对于他一生积累的所有“财物”,虽然他命不久矣,依然顽固地拒绝道:“不,不交出去!”这种拒绝方式也是他的性格体现。“先前,信长跟我要付丧神茶叶罐,我给他了。但是我这颗人头和平蜘蛛茶釜看都不会让他看一眼。”他口出狂言,拒绝了信盛的劝告,并正如他所言,城破之日,他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将其炸得粉碎。随后自尽。实在可恨。并且他在切腹前,施用针灸之术以防中风。久秀的贪欲不仅体现在“财物”上,还体现在他想长寿上。他平时就很注意养生。虽有一次因中风晕倒,其后又站了起来,恢复了健康。他平日对人说:“金琵琶之类的都在一年内死亡,但自己曾尝试养了三年。因此,如果我们人类养生方法得当,一定可以活到比我们自己料想的久得多。”
他有这样的信念。之所以切腹前施用针灸,他跟身边的人说的理由是:“如果临死前中风复发,则有切腹不行之辱。”可以看出他用针灸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延长寿命。
乱世之中,如此厚颜无耻、狡诈、投隙抵罅的松永久秀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那就是,他认为自己侍奉了近十年的信长,如同他的旧主三好长庆、此前的足利将军和所有的老人物一样,可以轻松驾驭,他太小视信长了。他哪知,事实与他想的正好相反。像他这种乱世奸雄,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由于他对信长有利用价值,且信长心怀宽容。信长认为久秀是毒也是药。幕府垮台后,在策动杂事和劝降、搜索、抑制不安定分子等诸多幕后工作上,需要久秀这颗毒瘤来以毒攻毒。而且信长也有自己的用人方式。他不奉承,不过分称赞,不巧思笼络。
信长洞察久秀的为人,说他:“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让他内心充满欲望,只要保住他的性命,他会百般忍耐地跟着你。”
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一天,德川家康与信长谈要事,走进屋子后,发现座位上有一名老将正屈身,不时讨好信长开心。
信长忽然指着这位老将介绍道:“这位是松永弹正久秀,现在年事已高。人所不为之事,此君已完成三件:其一,杀害足利公方的光源院公;其二,消灭主家三好长庆;其三,肆意火烧南都的大佛殿。这就是这位老人所为之事。将来可否能让他亲近?”
这下,连久秀也羞愧得脸红到微秃的脑门,他埋怨般地看了看信长,说:“大人这引见,有点过分了。”手还不停地擦汗。
此事让久秀饮恨于信长也未可知,然而久秀的经历告诉人们,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失野心与冒险心的人。或许信长也因为知道这点才用他。
“这条狗随时可能咬主人的手。”果不其然。久秀臣服于信长后,表面上比任何人都孜孜不倦地做事情,背地里不断地搞些小动作。与本愿寺通好后,从那里弄来钱财;又唆使近畿的不安定分子,时常在信长背后打冷枪。一旦情势不对,又平息风头,将此作为自己的功劳。近年来他做的两年大事是:鼓动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和调动越后地区的谦信。建立了这两大势力的联盟,在信长身边则引出本愿寺等地的潜伏人员,先从京都附近搅乱局面,想一举摧毁安土城。他一直在稳步推进他的阴谋。
机会来了。这个夏天,他奉命北征。与逃亡至中国地区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合谋后,劝毛利出击,同时又与上杉谦信取得了联系。“已经准备充分了。”久秀如此认为。在居城信贵山,揭下了多年的面具,公然竖起了叛旗。然而,他的计划落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信贵山唱独角戏,并没有其他人来这个舞台帮衬。尽管毛利也多少运用了一些陆军和水军,尤其是水军,还在大阪的川口进行了一战,但他见时机未到,于是退兵回巢了。还有越后的谦信,他重点提防安土城,不会轻易鲁莽地上京都。
再说本愿寺,他们当然不会愚蠢到浪费兵力和武器。只有久秀不可能急急地把已经撑起的叛旗收回去。
如此,久秀被孤立了。他完全知道自己背叛的下场。事后听了他的死状的信长颤肩大笑道:“什么?他留下遗言,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让他们将其砸得粉碎,而后切腹自尽吗?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恶棍。这老头真倔强。但是这一代野心家松永久秀的脑袋比他的茶釜还古老啊。古董,古董!”
此外,在这场大和信贵山战役中,风传的功臣出人意料的竟是一对兄弟,哥哥十五岁,弟弟十三岁。
或许他们还是初次上阵吧,都是细川藤孝的公子。刚一发起总攻,哥哥细川与一郎(忠兴)便冲在最前面,杀入本刃。弟弟顿五郎也不愿输给兄长。兄弟二人一跃而入,在枪林弹雨中合力干掉了松永久秀的三名旗本武士。
他们不顾大火弥漫的屋子里射出的子弹和箭,还不知追杀了多少名松永的家臣。
《信长公记》中如是记载:
兄年方十五,弟十三,虽为幼辈,却冲在最前线。紧跟内应者呼噪入城,即时攻破城后上至天主层。内部弹已射尽。兄弟二人与敌军激烈交锋,顽强战斗。瞬间杀死敌人。只此地敌人死亡数便达一百五十余人。
二人超群的表现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符,信长公对此深受感动,颁发感谢状,以成后代之颜面、一门之声誉。
幽斋细川藤孝在旧室町幕府手下效力,表现出色。作诗方面才华横溢,与友人明智光秀并称为学问品德兼备的文化人。
比起光秀这位平民出身的创新型文化人,藤孝则是位出身名门的传统型文化人。尽管如此,把如此威风八面的儿子送到部队的最前沿,正是因为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家族,有这样一位父亲。儿子得道,父亲也跟着大受称赞。
传统型的人,创新型的人,还有两者兼备的人等等,经过信贵山一阵波涛后,或灭亡,或兴起,或没落,或显现,时代的激荡不留余地地改变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话说秀吉也被解除了禁闭,同时领受出征的命令。他即刻乘着快船,从湖上发了个信号后,早就接了密令的竹中半兵卫立即从长浜领军疾驰出城,在安土城外整顿军容后,朝信贵山进发,与友军会合。由于松永久秀的自杀式的败北,使得秀吉并未使出全力来激战,不久便高奏凯歌回到安土城了。进城后,他立即得到信长的特殊命令。当然了,是被热情地请进城的。
信长说:“说实话,此次行动本需要我亲自出马,全力以赴赌一次。可是四邻的情况让我不得不留下来。因此我将你选来,特意托付予你。你将率我三军,奔赴中国,使毛利一家向我信长臣服。”随后又补充:“如此大任,我私下也认为非你莫属。可是你先前见过的黑田官兵卫也作为进攻中国时的指挥官,暗中帮助你羽柴秀吉。他也热切期望……怎么样?你可前去?”
“……”秀吉感动自不必说。他甚至为浑身的风发意气和浓浓君恩感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属下乐意效劳!”秀吉叩头谢恩。“主公将如此重要的使命交给属下,是对属下特别的嘉奖。不胜惶恐。为此任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秀吉将倾尽愚才和精力担此重任。”他终于说出了话。
信长将三军交给家臣,并让家臣担任主帅,之前只在北征的时候元老柴田胜家沾过此光。说来这是第二次。
而且,进攻中国的重要性和难度都是北征所无法比拟的。这点秀吉也明白,因此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在肩。然而看到秀吉一反常态的谨慎后,信长突然感受到异样的不安。
“是不是这项任务太重大了?”他心里担忧,“秀吉是否有十足的信心?”
他反复考量。于是,他试着问道:“秀吉,你是先回长浜再出征,还是即刻从安土城出征?”
“当然是即日从安土城出发。”“长浜没什么牵挂了吗?”
“没有了。有母亲,有妻子,还有个好养子。已经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他说的养子,是以前乞求主公赐给他的,本是信长的四儿子次丸(秀胜)。信长笑笑,又问:“你久守阵地,如果时间一长,你的领地都变成养子的了,你又会将哪里作为自己的领地呢?”
“征服中国地区,请主公赐那里为我的领地。”“如果我不同意呢?”“那我就进攻九州,把那里作为居城吧。”“哈哈哈!”
信长一扫自己的担忧,哄然大笑起来。因为若是这条汉子出征,自己便可高枕无忧了。
“首先,无论如何先攻取播磨一州,传予我捷报。进攻海外的梦想,当前以此可聊以自慰。”说完,将手中的一面扇子掷给秀吉,当作临别赠礼。
扇面覆上金箔,画有红日。其半面用彩绘和粗线条勾勒着包括朝鲜、明国、吕宋、暹罗等亚细亚沿海和大陆地区的地图。
“这件礼物最好了。”秀吉立即用它扇衣襟。他的军队正在城下修整。秀吉斗志昂扬地回到营地后,马上向竹中半兵卫传达了主公的命令,半兵卫则立即飞奔向长浜。守城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连夜又带领一支军队加入秀吉的队伍。彼时,安土城方面来的飞书也嘱咐各位将领:
“主公命令以羽柴秀吉为主帅,进攻中国地区。诸位须通力配合,勿存异议。”
彦右卫门一早刚赶到,他朝营地的一间屋子望去,只见秀吉一个人在给足三里穴施以针灸。
“出征之时,大人还如此心细。”彦右卫门说道。随后秀吉道:“背上也有大概六处针灸痕迹。你帮我扎上吧。”
说完,他一边咬牙忍受着火热,一边说:“针灸真热,我不太喜欢。可是如果不扎,母亲大人又会担心。在你送去长浜的信里,我也写着:‘秀吉每日施用针灸。’你告诉母亲大人比我说更让她相信。”
针灸施完后,秀吉即向中国进军。说起他的针灸和松永久秀的针灸,无论在生命还是意义上,都大相径庭。
当天,从安土城下启程的秀吉军,其军容可谓气势如虹。信长从天守阁眺望,“当年中村的猴子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他流露出无限感慨,一直注目着镶着金箔的军旗长穗。
远征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