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以为村重先下手一步,将您转移到其他地方了。一时悲叹绝望,甚至想互相刺杀殒命。后来听说,城内也在严查您的行踪,才知道您已平安出逃。如此也不枉我等所费一番苦心。于是共同庆祝您的好运。
说也凑巧,昨晚新七来报,说您乔装打扮,悄悄潜入有马温泉,我等欢呼雀跃,恨不得马上来拜见您。然而想到那里离敌军不远,耳目众多,又怕突然出现吓到您,因此暂且修书一封。
详情请直接问新七。
“新七啊……书信上说,母里、栗山、井上三人,自从我被囚禁在伊丹城内,就躲在你家里,苦心筹划……如今他们还在你家中吗?”
“是,确实是知道您平安逃到城外了,可是他们说在打听清楚您的生死下落之前暂不离开。”
“那么,你和他们三人,怎么结识的?”
“因为我妹妹在做工期间直到出嫁,受到母里太兵卫大人莫大的关照。”
“……哦,原来如此。三名家仆,虽是局外人,却来搭救我。”“听说您下榻在此,三位大人都说马上要来拜见,可是在这里哪敢大意啊。于是我硬是拦下了。其实我是来探探路的。”“是吗?哎呀,多亏你想得周全。这里耳目众多,你转告他们,我离开之前都不要来。腿上的伤口完全愈合尚需时日,我打算只要暂时止住疼痛就赶赴播磨。这五六天都泡在温泉里。”
“那么,我回去之后转告他们。虽然不在您身边,但是一定会保护您的安全,总之,在此逗留期间,不会有什么大碍,请安心疗养。”
新七说完后不敢久留,告辞而去。次日,池之坊斜对面的温泉旅馆里,住进来三名行旅商人。二楼临街的屋子里,拉门后面总会有一个人监视着外面。过了七八天,黑田官兵卫带着渡边天藏走出池之坊。腿痛似乎缓解了很多,走起路来不怎么一瘸一拐了。来到小镇边上,雇了匹马。官兵卫独自骑在马背上,眺望着右侧的六甲山麓,朝兵库方向前进。
金花紫藤从赤松的树枝上垂下来。道路沿着低矮的山峰背面蜿蜒前行。官兵卫突然勒住马,“天藏,在此休息下吧。好像后面的人追来了。”说着就从马鞍上下来了。
“喂——喂——”远处传来呼喊声。渡边天藏也听到了,也知道这呼喊声是谁发出的。官兵卫坐在树桩上,面对着和煦的春光,背朝着山崖上氤氲的草地。三名旅客气喘吁吁地先后追来。每个人的面貌和身姿都变了,如果不互通姓名,几乎无法判断是谁。虽然他们都是黑田家的家仆,也是自官兵卫年轻时就服侍在侧的人。
“哎呀!”
“老爷!”官兵卫起身站住了。与此同时,三名家仆一下子跪伏在他脚下。“……能够见到您平安无事……”母里太兵卫、井上九郎、栗山善助,三人中有人说了这句话,声音带着呜咽,硬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低沉而颤抖,异常嘶哑,几乎让人听不明白。
三个人一直肃静地哭泣,那是欣喜的哭泣,也是男人的哭泣。这些人在战场上震慑鬼神,在家庭中也不知道哭泣为何物,如今几乎是放声恸哭。
官兵卫孝高也茫然不知该讲什么。既高兴又觉得歉疚。这些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时至今日,一直在默默筹划营救自己。如今亲眼看到三个变装后的人,方知其用心良苦。
三人各自化身为行旅商人。为改变容貌,母里太兵卫用烙铁将一边鬓发烫掉,故意做成了大秃头,栗山善助门牙少了几颗,井上九郎本来是在战场上瞎了一只眼睛的勇士,另外在脸上烫上烙印,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两行泪水顺着官兵卫的脸颊滂沱而下。渡边天藏本来走到一边去巡视道路,如今来报说:“您身边有人保护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先行一步,请慢慢往前赶。”说完径自去了。
官兵卫坐下后,几欲去拉他们的手,对三人说道:“为我高兴吧。如今我能够重见天日了。我想,是老天尚不忍舍弃我官兵卫,命我留在世上完成未竟之事。我待在伊丹狱中时,做梦也没想到,你们在城外为了救我如此费尽苦心。所幸秀吉大人所派的渡边天藏和竹中大人所派的栗园熊太郎两人携手救我出来。回头仔细想想,也都是亏了你们暗地里想方设法。我甚至想跪拜谢恩,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感谢之情。也只能感谢你们对我这个无能的主人的忠义。如今我只能考虑,应当如何使用这条上天留给我的老命,应当如何报答你们。原谅我,我也忍不住哭泣了!”
官兵卫弯曲手臂,遮住面部,耸动着肩膀,与他们一起哭了一会儿。也许钢筋铁骨比柔弱之躯承载了更多的泪水。时值正午,通往有马的路上,行人踪迹全无,只有金花紫藤香飘四溢。
尸山血河
三木城如今还未攻下。在这小小的山城中,别所长治、长定兄弟及其族人负隅顽抗,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能坚持这么久。从包围起来进攻开始,前后大约三年。秀吉的军力遮蔽了城外,切断了运粮道,将它完全封锁孤立起来,也已过了半年。
他们吃什么呢?靠什么生存下来的呢?每次看到城内士兵晃动的身影,远远听到他们嘹亮的声音,秀吉方进攻的士兵就会吃惊地想:“这是奇迹吗?”有时甚至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无论是打,还是敲,亦或是踢,无论捆得多紧都还在挣扎。与这样的生物相斗之时,会觉得气力接不上。这种感觉反倒时常出现在进攻的士兵身上。这让士气出现了明显的低落。
“自己决不能焦躁,决不能疲惫。”秀吉统率全军,眼看着士气日渐疲惫,既要小心注意,又要警戒自己不能将这种心情流露出来。然而,长期攻伐的疲倦、苦心思虑的憔悴,显现在嘴巴周围的胡须上,深陷的眼窝上,无法遮掩。
“很明显是失算了,无论他们多么能坚持,都没想到会如此久攻不下。”他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如今痛切地学到了一点,那就是战争未必能够通过士兵数量和兵书上的理论来决定胜负。粮道被切断,水源被堵塞,大约三千五百名城内士兵和外部完全断绝联系。本来以为他们一月中旬就会濒临饿死。可是到了月末三木城也没有被攻陷;到了二月仍然负隅顽抗;进入三月,马上就要到四月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城中的士气日益旺盛,根本就没有要来投降的迹象。
食物自然是没有。城内的士兵肯定是吃掉了牛马,就连树根野草也吃光了。然而,士兵们不屈不挠,斗志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就连一砖一瓦也不肯交给敌人。越是这样,他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斗志越发炽烈地燃烧起来。
总之,三木城现在就是生命力的凝聚体。即使堵塞其粮道、截断其水源,也不能够立即奏效,不能攻下城池。反倒会让城中士兵愈加团结,加深他们的情感。二月十一日晚上,大约两千名城中士兵决心赴死,趟过志染川,前去偷袭秀吉的各个军营。如此足以看出他们的士气何等壮烈。当晚一战,秀吉一方也损失惨重。到了破晓时分,城中士兵损兵七百八十人、折将三十五人,他们收拾了尸体,意气风发地鸣金收兵,因为他们给对方造成了成倍的死伤人数。当旭日升上山峰,志染川的河畔、山崖谷底,四处一片惨状,真正是尸山血河。
进入三月后,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别所长治的家老后藤将监的家臣,约有七十人,瘦得皮包骨头,踉踉跄跄地前来投降。给他们吃粥,暂时作为俘虏收入军营。结果,这些俘虏到了半夜,突然起兵,瞬间占领了一个要塞,夺取兵器、纵火烧营,越战越猛,差点就要攻到位于平井山的秀吉主营。当然,这伙人马上就被数倍的兵力包围并歼灭,然而其强韧的战斗精神、视死如归的士气,让围攻的将士咂舌叹服。他们把每一具尸体都给予厚葬,甚至采来野花供奉他们。
城中士兵拼死拼活地抵抗远不止如此。中村五郎忠滋,是别所家的武士,与进攻方的一员大将——谷大膳,多少有些亲戚关系,因此,即便是两军对阵之际,时而也会写些诗歌送来。“哈哈,那么……”大膳以为他有二心。因此,悄悄派密使前往说:“如果您在城中叛乱,引导我方兵力,等攻陷城池以后,我会向羽柴大人求情,不但可以保你全家安泰,日后还能高升。”
中村果然表示协助。不过,为防万一,谷大膳要求送人质过来。结果,一天晚上,乘着夜色,从城中悄悄送来一位姑娘,十六七岁的妙龄,眉清目秀。来人说:“这是我家主公的长女,成事之前,先放在您身边吧。”
谷大膳说:“好!”之后,又密议进攻时机与突破口,确保万无一失。某天晚上,派尖兵一千余人,在中村五郎的引导下,从三木川对岸的崖壁攀爬而上,顺利进入城内。“会有火焰升腾吗?”谷大膳率领的进攻方咽口唾液,紧张地等待着暗号。然而,别说什么火焰、什么城内叛乱了,各处城门反而把守得严严实实,直到天亮,进攻方也未能靠近一步。
而且,在中村忠滋的引导下率先进入城中的一千余名将士最终无一人生还。一进去就遭到围歼,真正是在那里堆起了巨大的血坟墓。
“太可恨了!”谷大膳气得直跺脚。他来到秀吉面前,羞愧得不知如何表达歉意。他哭着说:“我方失去一千精锐,此等大罪我有何言可辩。唯愿割去我的首级,以振三军士气!”
“蠢话!”秀吉训斥道。如今再杀死你这样的大将又能如何?话虽如此,也只有苦着脸问,“那个做人质的姑娘呢?”
谷大膳回答说:“我打算今天把她带到三木川,在她父亲中村忠滋以及城中士兵的眺望下,将她绑在柱子上刺死。”
“绑在柱子上刺死?”“……这还不足以解恨。”“且慢,不好。”
这姑娘尊父亲之命,前来送死,心里应该清楚难免一死。秀吉不忍杀她。
然而,他狠狠瞪了一眼,吩咐旁边的侍卫说:“这女子与她父亲忠滋密谋,欺瞒我军,实在可恨。割下她的首级,尸体扔到后面山谷里吧。”侍卫于是前往平井山后的山谷。然后秀吉向谷大膳以及其他将士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城内士兵看着很可爱。在三木川对这样楚楚可怜的孩子行刑,会让城内士兵更加团结,坚定他们决死的信念。不为人知的处置才是上策。”其实,他已经派心腹堀尾茂助赶往后面山谷,将那姑娘送往远离战场的地方,让其逃生。
这件事无人知晓,三木城攻陷后,秀吉将姑娘唤来,对在丹波抓到的中村五郎忠滋说:“交给你了。”此时人们方才明白他的仁心。中村忠滋此后自然誓死效忠。
前面提到的中村长女一事,给秀吉一个惨痛的教训,让他了解到城中士兵是何等坚定团结。后来的小型战役中,又有这样一个事例。
那是一个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年。每次敌方突然袭来,他总是一马当先,个子虽小,身手却很敏捷。
“又被那个小鬼给打败了。”每次己方士兵的首级被他取走,都令人不禁咂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声已经响彻两军阵营。大家口口相传说:“那是城中将军别所长治麾下的,名叫石井彦七,年仅十五岁。”
秀吉的军营中也有很多少年。他们听说之后,恨得切齿扼腕。石田佐吉、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等人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下次再来的话……”
当然要经过秀吉同意。不久,敌军的敢死队一大早攻到三木川南口的阵营前,厮杀的人群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武将正在奋勇杀敌,助作、虎之助、佐吉等人都争先恐后地策马前往,心想:“今天一定要……”
秀吉担心地对身强力壮之人吩咐说:“不要让孩子们出战。”因此大人们的铁甲将他团团围住。小小武将石井彦七正在人群中奋力厮杀,有人从远处向他射了一箭。也许是射偏了。结果,箭竟然射中了可爱的彦七的鼻子下方。自然,他一下子仰天倒下去了。侍卫队的成员飞奔而至,都想着:“就在这里了,这个小东西!”大家都觉得可恨,结果人压人地叠到了一起,将他活捉回来。
众人连踢带拉,终于将他带到秀吉面前。深深地插入鼻子下方的箭还没被拔掉。他年纪太小,令人心痛,秀吉说:“且慢,先把他鼻子下的箭拔下来。”
“遵命。”一两个人将手伸向箭,箭头似乎钩住了骨头,即使拿脚蹬着彦七的身体,还是拔不出来。彦七满脸是血,却默不作声,任凭摆布,终于还是难忍痛苦,对秀吉请求说:“请借我营帐的柱子一用,不然拔不出来。”
也不知道他的意图,就应允了他。结果他站起身,让人用绳子将他的头和上半身牢牢捆在柱子上,然后说:“有没有火钳?用火钳顺着箭的方向夹住,一下子拔出来吧。”听到这话的人不禁失色,彦七却面不改色。浅野长政见他如此刚强,恳求秀吉说:“请您千万饶他一命。”后来把他收为自己的家臣。
无论是年轻的姑娘,还是刚刚离开父母膝下的少年,都能有如此气魄的话,三木城虽是不值一提的小城,也不会轻易陷落。秀吉对这些事大感惊异。虽说是团结一致的精神力量很强大,时至今日都没想到原来会强大到这种地步。
这样只讲城中士兵的气势,听上去还以为进攻方只是被钻空虚,其实秀吉麾下也有很多不输于他的年轻人。怎么能只长三木一方的志气呢?
胁坂隼人属于侍卫队,年方十六。有一次,秀吉在军阵中说:“有没有人想要这件披风?想要就给他。”他手里拿着一件精美的红色披风,环视诸将。上面有金丝绣成的山路花纹,红底上染着环环相扣的白色图案。
“真是一件耀眼夺目的披风。”诸将心里这么想,却不敢伸手去要。因为,一旦接过这华丽的披风,就意味着当众约定要立下华丽的战功,不能辱没了这件披风。
“请将它赐给末将吧!”站出来说话的是年仅十六岁的胁坂隼人。秀吉转过脸去,问:“你想要?”说着将披风抛向隼人。
后来,在城西坡的那场战役中,隼人身披披风,奋力厮杀。身体虽小,却割下两名敌人的首级,挂在腰带上凯旋而归。
“很好!这个纹章也给你!”秀吉又将环环相扣的纹章赐给他。他精神振奋,几天后,追打到了城墙之下,结果被敌方射中,仰天倒下。
“哎呀,惨了!”己方的宇野传十郎马上赶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正要撤走,结果隼人突然挣扎起来,说:“不行,我不撤退。没事儿。”他从传十郎手里挣脱出来。原来兵器打中他头盔正中央,只是因为一时目眩才倒下去的。
胁坂隼人从传十郎手里挣脱出来后,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缓缓地将头盔的绳子重新系好,捡起掉在地上的长矛,再次杀入敌阵。大红披风随风飘扬,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另外有一个叫福岛市松的人,在围攻三木城之际,斩杀了以别所第一勇士著称的末石弥太郎,得到了秀吉的赏赐。本来市松还是弱冠之年,按常理不是末石弥太郎的对手。然而,那一天末石弥太郎负了伤,躲在三木川的草丛中掬水休息,市松突然猫着腰走过去大声自报家门说:“我是市松!羽柴的家臣,福岛市松!”说着就发起攻击。虽说是自报家门,只是参加过一两次征战,况且又知道对方是劲敌的情况下,是不能随意通报姓名的。只是那一瞬间口干舌燥,舌头不听使唤,自己也不清楚喊了些什么。后来,他被称作勇士后,如此诚实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当时,市松被末石弥太郎抓住了后脖颈儿,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他的一个叫星野什么的侍臣从背后一阵乱砍,主从二人终于斩获了弥太郎的首级。
另外,还有大崎藤藏、黄披风组的古田吉左卫门、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等等,如果一一列举他们的军功,则是枚不胜举。尽管如此,别所一族困守三木城中,仍是巍然不动。就在这时,暂离沙场的抱病军师竹中半兵卫带着初次征战的少年黑天松寿丸回来了。
秋风平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