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林寺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肯说“遵命”。不仅如此,每次使者来临,他们的应对态度都和今天一样冷淡,就像对待前来叩门的行脚僧一样。织田军认为他们不但没有诚意,而且流露出让征服者很反感的表情。他们认为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因此带着数千兵马,有些小题大做地拥到这个小山村来。
四名使者砸着嘴说:“是等回复还是不等?是在寺内还是不在?哪有工夫跟这样的野和尚多费口舌?太麻烦了,既然如此,只好搜寺了。”
“也只能如此了。”“搜吧。”
“只是寺院很大,殿堂又多,要是搜的话就得禀报给河尻将军,让他多派人来,以确保不让那几只野鼠逃掉。”
“好,我去请求援兵,马上回来。监视的事就拜托你们了。”长谷川与次对织田九郎次说完,正要从回廊走下台阶,就在此时,听到有人说:“请稍等。”回头一看,一位老僧带着一个童仆站在回廊旁边。
与次转过身问道:“您就是这个寺庙的长老快川吗?”暮色之中,白眉老僧摇了摇头说:“我是这里下院宝泉院的雪岑,不是快川国师。”
“原来是下院的和尚啊,有何贵干?”
“您说让交出逃进寺内的武田大人的余党,我听说快川并没有拒绝……”
“我们要的人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和大和淡路守三人。”
“不知道有没有这三个人。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安安静静地等到明天早上呢?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如果有的话就把他们交出来,没有的话也会来向您谢罪,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给您一个明确的交代。”
“让谁?”
“国师。”“可是我们才不会接受谢罪。我们有告密的证人,并且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如果您那么确定的话,估计是在寺内吧。可是战争以来有很多人投亲靠友流落到这里,什么样身份的人都有,需要仔细盘查。”
“那么你可以发誓吗?明天早上之前让快川亲自来河尻将军的大营问安。”
“我以人头担保决不食言。”“那就这么说定了。”四人又问了一句,带着雪岑长老的口头约定——第二天早上辰时三刻从寺里出来问安——暂时回到营中。虽说如此,当然他们不能放松警惕。织田军整夜在村里的各条道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一半也是想要威吓他们。然而,半夜里有人沿着惠林寺的后山悄悄逃走了。据说是三个和尚,一定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大和淡路守乔装打扮的。织田兵没有看到他们,是山上的樵夫早上下山来村里报的信。
“为什么夜里不来禀报?”报完信后,两名樵夫被训斥得吓破了胆。
此时已到辰时。“没必要等寺里来问安了。”河尻肥前守、织田九郎次、关十郎率领数千士兵从前后两个门拥入惠林寺。方丈的房间、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内殿里信玄的木像不见了,似乎有人还将寺中的文献、官文等带走了,现在只能看到地面上散落着几页纸。
“喂,喂,没人。”“去哪里了?”他们很快就不再惊慌失措了。他们在寺院四方纵火,也没有人逃出来。因为寺中的所有人都从正殿撤走,登上了楼门。“那里,在那里!”河尻肥前守与织田九郎次并马而行,从马上指着楼门叫道。聚集来的士兵们也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那边。从大家的眼神来看,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东西,他们凝望着那边,心中却一片茫然。在寺庙的楼门正面可以看到一位老和尚,他身穿紫衣锦袈裟,靠在一把红色椅子上,不用说,他就是寺庙的长老快川国师。他的左边是雪岑、蓝田,右边是大觉和尚,还有十一名老僧、数十名弟子僧站成一排,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罗汉图。另外还有寺中的老幼、童仆、杂役,估计也有一百五十人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年幼的靠着年老的,年老的靠着年轻的,缩成一团。
“和尚!”河尻肥前守在马上叫道。快川没有回答。
织田九郎次又大喝道:“快川!你骗了我们!”快川的白眉毛丝毫未动。
“烧死他们!”河尻肥前守呵斥道。楼门下堆起了树枝、劈柴和稻草。
织田九郎次跳下马,斥责那些犹豫不决的士兵:“怎么还不放火?光堆草有什么用?”
烟升腾到楼门的房檐上了。快川这才开口对左右的道友说:“众僧,我们如今坐在火焰之中,法轮会如何转动?各自下一转语,作为临终遗言。”各自唱了一偈。火焰已经越过栏杆,烤到快川的衣服下摆。童仆老幼自然是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刚刚大声念偈的僧人也痛得满地打滚。
快川说道:“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喝!”亲眼看到快川圆寂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
安禅不必须山水
灭却心头火自凉
火焰中传来的声音久久在耳畔回响。身上的法衣都化为火焰了,坐的红椅子也成为一团火,快川的身体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楼门上的老幼众僧都在着火的墙与地板之间昏死过去,没了声音。然而快川依然靠在椅子上,平静地坐在火焰的包围之中。
这一奇迹给楼门下的武士们带来一阵恐惧。他们只是远远地围着看,就像说梦话一样说道:“看那边啊!”
“……看那边啊!”不可思议的是,火势最旺的时候,快川的双眼在火焰与黑烟中翻白,似乎睁开了一下。很快,楼门的房檐七零八落地掉下来,喷出烟花般的火星。快川的身体也渐渐变黑了,但是依然在楼上的椅子上挂着,没有倒下去。楼门的大厦伴着一声巨响烧垮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烧垮以后,巨大的火山变成紫色的余火,熊熊燃烧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化为灰烬。
当天晚上,驻扎在惠林寺的数千士兵大都梦到了快川。也许那些没有梦到快川的人,第二天脑海中也都是他。
“我明白了武士精神。”有心之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有的武士则叙述感想说:“到了快川那样的境界,就没有武士与僧侣的区别了,这就是所谓的达人的境界。我们朝夕驰骋在血腥的战场上,看着敌人与战友一个个死去,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在战场之外却不能如此大无畏。”总之,快川的死给织田、德川全军在生死观上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贤达求教佛教、询问儒道,花十年甚至二十年苦修苦行,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弄清楚生死的问题。武士们把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一次又一次往返于主公马前和乱军之中,然而一旦他们身在家中,过起平常的生活,就不会像在战场上那样。于是他们或问道参禅求教于圣贤,或练剑以锻炼胆量。尽管如此,一般来讲还是很难看透。只要活着,死与生就是对立的。无论做任何事,都会在这之间徘徊。
“死是什么?又不会死两次!”嘴上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很难达到这种境界。所有生物都要面临这个问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非是不畏惧死,只能说是不了解生。
也许有人会说,快川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如果他老老实实把武田的同党从寺内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他又不是武士,而是僧人,即使那样做也没人会责难他,是的,室町幕府的禅宗都是如此。然而镰仓时代的禅宗却不允许那样卑躬屈膝的妥协。北条时宗毅然下决心要击退蒙古远征军,也是由于一个禅机。
佛光禅师曾赠言激励时宗,由此可见当时禅宗的铮铮骨气。然而这种禅在渐渐变成了一种文字和理论、堕为游戏,化为风雅、快要失去这种骨气的时候,快川和尚出现了。僧众一百五十多人、庙堂三十座、庄严的庙宇都付之一炬了,快川的气魄放射出万丈光焰,让世人对禅有了新的认识。
话虽如此,快川并非要反抗时代,也不是看不清时势,他之前就对胜赖明确讲过:“信长坚持以朝廷为中心进行统治,无论任何事都要尊重朝廷,地方上的武士与土豪自然会被他吸引,而自己的主人只是地方上的一介武夫,他们最终即使不离开朝廷这个中心也会渐行渐远,与其说这是无可奈何的趋势,倒不如说是回归自然吧。您作为信玄公的儿子绝非是一个不肖子孙。”从他这番安慰胜赖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他并非盲目,也没有理由反抗回归自然的时势。他主动求死,这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件令人惊叹、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本来就认为生死没有太大差别,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死只是极为自然的行为。而且这种自然的行为当中既包含了对已故信玄的深情厚谊,又有对平常堕落的禅宗的训诫。况且其生命并未枯竭,肉体虽然不在了,精神却可以影响几代人,因此他能够在大火之中面带微笑、欣然赴死。
落花春易逝,世事变化快,甲州的山野如今都在信长的统治之下了,他的征程如期进行。三月十日,攻下高远城;同月十九日,进入诹访战场,同时发布军政命令;二十日,木曾义昌来拜谒,让他继续统领筑摩郡,又赏赐安昙给他;同日,穴山梅雪来参拜,命其继续驻守原来的领地;二十三日,小田原的北条氏运来一千袋大米。就这样,织田的军营与行军道上出入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景象极为昌盛。
凄凉的人
攻打木曾口与伊那口的士兵也陆续集结到诹访,诹访到处都是信长的队伍。二十九日,他在下榻的地方,即大本营法养寺,对全军将士论功行赏,次日又聚集众将,举办庆功宴。
除了此前已经接受封赏的人之外,此次有几位受封的人格外引人注目:
给德川家康骏河口,给河尻肥前守甲斐的一部分和诹访郡,给森长可信浓四郡,给毛利秀赖伊那口,给团景春岩村城,给森兰丸兼山城。北条氏政在远方给予支援,信长却只赏给他一把梨地产的描金漆的长刀,又说:“早晚都得继承家业。”暗暗流露出到时会予以认可的态度。
这些都是信长一人做出的决定,恩赏的厚薄也无可厚非。大家明白此次封赏不仅是看讨伐甲州的战功,还考虑到了平时奉公的情形。
一直不离主公身侧的森兰丸暗想:“这样一来,似乎我们就不用担心过去的事了。”比起受封的喜悦,更让他感到庆幸的是一门的荣升,母亲妙光尼的事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令兄长可大人也获封信浓四郡,真是备受器重,可喜可贺呀!”听到有人羡慕地说着贺词,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内疚了。在庆功宴上,兰丸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如果信长让他跳个小舞,他也会欣然起舞,让他敲鼓,他也会用手掌击出悦耳的高音。
“今天惟任大人也是难得如此开心啊。”从席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原来光秀也夹在诸位大将之中。跟他搭话的是旁边的泷川一益。
“喝醉了怎么办?”光秀一反常态,一副沾满酒气的样子。动辄被信长称为“秃头”的发际部分都已经泛红,显得油光发亮。
他对一益说:“再给我一盏吧。”他讨了一杯酒,高兴地说:“人生虽长,能够遇到今天这样可喜可贺的日子又有几次呢?您看吧,墙外自不必说,诹访一带也不用说,如今甲信全境都插满了我方的旌旗,多年来我们的努力终见成效。多年的夙愿终于在眼前实现了……”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并不算特别大声,但是在座之人都听到了。因为本来在窃窃私语、吵吵嚷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嘴巴,一会儿看看信长,一会儿又看看光秀。
信长的眼睛直直盯着光秀的秃头。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有时候会发现不必发现的不幸,带来本可避免的灾祸。信长从光秀的姿态上就看出了这些东西。光秀不像往常一样,他努力多讲话,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信长认为他不是真心的,因为这次论功行赏之时,他故意将光秀排除在外。
作为武士,没有得到封赏的话,比起这件事本身,他们更会因为自己没有立功而感到耻辱,表现出一种痛切的寂寥。而光秀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那种凄凉。在人群之中,他反倒一副笑脸,与人谈笑风生。不够诚实,太虚伪了!这个男人死也不肯袒露自己的心情,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为什么连句牢骚话都不说呢?信长越看越对他不满,也许是借着酒劲儿,无意中总是朝坏的方面想。
虽然秀吉不在场,但如果是看着秀吉,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就是看着家康,也不会如此刁难。只要目光一接触到光秀的秃头,信长眼神就会大变,不由得怒上心头。过去绝不是这个样子,也不记得从何时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并非是某个时候由于某个事件而突然发生转变的。如果硬要找出这样一个分界线的话,大概就是从他优待光秀的第二天开始吧。那时候他非常感激光秀,赐给他坂本城,让他驻守龟山的主城,又赐给他惟任这个姓,帮他嫁女儿,不断提升他,甚至封他丹后五十余万石俸禄,极尽优待。可是从那以后,他看光秀的眼神确实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另外一个原因在于光秀的风采与人品,这一点他自己也无法改变。他处理事情条理明晰,从不出错。信长一看到他那秃头发际的光亮,就对他的性格感到不耐烦,非常乖僻。因此,刁难的目光并不是从信长那里发出去的,可以说是光秀自然而然地挑拨起来的。越是光秀那聪明的理性散发出光辉的时候,信长的这种乖僻越容易表现在语言或表情上。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公平地看,两个巴掌拍响了,到底是右掌在先还是左掌在先呢?总之,现在光秀对泷川一益毫不在意地说了一番话,信长投向他的目光已经显得不同寻常了。光秀察觉到了,无意之中察觉到了。因为信长突然站起身说:“日向,过来,秃头!”光秀毕恭毕敬地跪倒在信长脚下。信长用冰冷的扇骨敲了两三下光秀的脖颈。
“是,是……”光秀一下子变得面如土色、醉意全无,连他前额发亮的红潮也褪去了。
“退下!”信长的扇子从他脖颈离开,指向回廊,看似一把短剑。“不知道是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我吓得不知何处可以容身。我哪里错了,请您斥责我吧,在这里斥责我也没关系!”他一边赔罪,一边跪着向后退到了回廊那边。信长也走了出去。满屋的人都没了醉意,都在想会发生什么事,紧张得口都干了。地板发出了一声巨响,众人大吃一惊,就连那些觉得光秀可怜不忍观望的将士也都将头转过去向外看。
信长将扇子扔到了身后,一把抓住了光秀的衣领。他不给光秀说话的机会,将他推到回廊的栏杆处,不顾他的挣扎,将他的头咣咣地撞向栏杆,“你说什么?日向,你刚刚说什么了?我们的努力终见成效?说什么甲州城里都是织田家的兵马,真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说了……”“喂!”
“啊……”“你什么时候努力了?你说这次进驻甲州你立了什么大功了?”“不,不敢。”
“什么?”“即使我再怎么喝醉了酒,也不敢说这种骄纵的话。”
“也是,你没有理由骄纵。可是你疏忽了吧,你以为我只顾着喝酒没有听你说话,一不小心就说出你的不满了。”
“微臣惶恐,光秀此心,天地可鉴。当初我一身破衣,拿着一把剑流浪,今日得此厚恩,怎敢乱来?”
“别说了!”“请放开我吧……”“放开你!”信长一把推开他,大声叫道,“阿兰,拿水来!”兰丸双手捧着满满一碗水,信长接过水,眼睛直冒火。他被自己心头的怒火点燃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光秀已经离开主公脚下七八尺远,他整了整衣领,抚了抚头发,跪拜在那里,几乎要趴到地板上了。他那始终不肯慌乱的身姿,不知为何就是不给人好感,信长甚至还想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