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到达岐阜。看着稻叶山的新绿,想着这是信忠驻守的城堡,信长已经有了回到家中的感觉。然而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稻叶伊予在辘轳渡口准备了一艘豪华的大船,在船上敬了杯酒。垂井也建有休息的公馆,犬山的御坊,也就是去年被武田家送回来的人质,信长的小儿子在此恭候父亲,敬献了一杯酒。在今洲、佐和山、山崎,几乎每一个驿站都有茶屋公馆,都有织田领下的诸位大臣前来迎候。这些大臣包括丹羽五郎左卫门、山崎源太左卫门、不破彦三、菅屋九右卫门等。来到长浜城附近的湖畔时,由于秀吉不在家,羽柴家的大臣代替主人前来迎接。信长回望着长浜城,问他们:“筑前的老母亲平安无恙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安土。这一天,城下的商铺从早上就关门歇业,为迎接凯旋的将士费尽心思。在信长与他的麾下大将骑马进入城门之前,他们保持肃静、拜伏在地。晚霞将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等到长长的队伍要走完了,夕阳也下山了,华灯初上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欢呼,引起一阵又一阵欢呼,整个城镇变成一片灯光、美酒、歌舞与音乐的海洋。
“城下好像很热闹啊,是在跳舞吧?是跳舞呢。”信长在浴室里洗着旅途的风尘,想象着镇上的景象。歌舞声伴随着笛子、大鼓与钲鼓的声音传到浴室中。
“晚餐不要铺张。”信长洗完澡对近侍吩咐道。十一天的旅途中,到处都是美食,就连他也开始怀念一个梅干加茶泡饭的味道了。
他很快吃掉了两碗,马上撤掉饭桌,吩咐道:“传信孝进来。”原来神户三七信孝已经等候在外面了。信孝奉命攻打四国,准备听完信长对人数等的安排后马上出发。傍晚,信长进城还没过两刻钟,就开始埋头于征伐四国的方略。
“我去了。”三七信孝退下后,信长命人取出不在时收到的书信。大多在战场上已经看过了,还剩一些书信及文书堆成了小山。他尤其关心的是中国地区方面的消息。在甲州战场上就经常收到汇报,自二月九日以来,征伐之旅已长达七十日,其间的形势变化和信长的预测相反,似乎进展不顺。
信长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回到久违的安土,并没有放松身心,立即针对下一阶段思索苦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如何作战才能获胜。
女儿节来客
备前的冈山城正大兴土木,修城扩建。此时正是春天,有六万军马在冈山城周边的吉备平伺机以待。众将士望着盛开的油菜花,被飞舞的蝴蝶引得睡意绵绵,听着宁静的小镇上的声响和修城工匠的凿子声,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到底是不是在打仗?
三月三日。甲州方面,在信长、信忠的指挥下,已有大路人马从甲信国边境涌进来。也正是在这一天,武田胜赖感觉到气数已尽,亲手纵火烧了他的新府,带着妻室以及一众女眷从熊熊烈火中逃往天目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此时的冈山城因为正值女儿节,各家女眷都在节日当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亮起了节日的华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同在一个天底下,此地却如世外桃源般安宁、祥和。
两名骑兵从木栅门风尘仆仆地奔城门而去,却没有人竖起耳朵听那些马蹄声,小题大做地将它当作天下局势骤然变化的前兆。两位使者像子弹一样急速赶到城门前,气喘吁吁地对看守城门的人大声说道:“我是黄披风组的山口铣藏!”“我也是黄披风组的,叫松江传介。我们刚刚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大声说道:“我们奉命前往甲州战场,今天回来了,请放我们通行。”看守城门的将士一股脑儿拥出来了,聚集到两人身旁。
其中一名大将立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慰劳说:“啊,辛苦了!受累了!”
他的部下有的将马牵入城内,有的帮忙掸掉使者袖子和背上的灰尘,还有人递过汗巾,众人连声慰劳说:“真快啊!”
“马不停蹄地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很累吧!”“快,到那边喝点热水吧!”然而,使者们梳理了一下头发,说:“我们必须尽早向主公复命。”话音未落就将马留在那里,飞快地走了。
秀吉那时正在冈山城主殿的一个房间里,和今年刚完成加冠仪式的宇喜多直家的儿子秀家待在一起,他们接受了秀家妹妹们的邀请,作为女儿节的来客和她们一起玩耍。秀家乳名叫八郎,最近加冠之时改为秀家,是秀吉赐的名字。秀吉体恤留下遗孤的宇喜多直家的心情,将他们视为己出,常让他们陪伴左右。
秀家的妹妹们尚且年幼,本来接待客人的一应事务都应当由侍女们来做,可是秀吉表现得很开心,以至于几个小女孩嬉嬉闹闹不肯离开。兄妹们不知不觉将秀吉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一会儿趴在秀吉背上,一会儿用小手拿着酒杯硬要塞到秀吉嘴里,嬉闹个不停。秀吉则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说:“我已经不行了,不行了!”
福岛市松来到隔壁房间向秀吉禀告:“将军……将军!”“什么事?”“先前派往甲州战场的两位使者刚刚回来了。”
“哦,原来是山口铣藏和松江传介两人回来啦。”似乎他一直在暗暗焦急地等待,此刻突然醒悟过来,马上起身说道:“让他们在鹭之间(鹭之间:房间名)候着吧!”秀家的妹妹和侍女们玩兴未尽,扯着秀吉的袖子,扳着他的肩膀,又是摇头,又是撒娇,尽管秀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她们还是不肯放他走。
“市松,市松!我去鹭之间的时候顺便吩咐他们。你陪这些小女孩玩一会儿。”
“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怎么和小女孩玩。”市松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员大将,作为武士不应当执行这种任务。还有,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希望一直被当作乳臭未干的小孩。
秀吉哧哧地笑着说:“不知道怎么玩也没关系,只要替我坐在这里,当女儿节的来客就行了。乖乖地当女孩儿们的玩具就成了。”
“如果是让我在战场上厮杀,我会在所不辞。但是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擅长的,还请您找其他人来做吧!”
“你讨厌女孩子吗?”
“是,很讨厌,甚至有时候都想揍她们。”最近,无论是在秀吉的家臣,之间,还是在宇喜多直家的诸位家臣之间,市松都广获好评,也能常常听到他在鸟取城和上月城建立战功的事迹,就连市松本人也听到些说自己是前途无量、人品出众的年轻武士等多少有些奉承意味的言辞。可能就是由于这些微妙的因素吧,市松明显长大了,脸上也逐渐长出了粉刺。有时候秀吉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自恃和秀吉是亲戚关系。
秀吉咂了咂舌头,问:“谁在走廊里?”“在下是虎之助。”“啊,就你了。虎之助你过来。”“是。”
“你都听见了吧。市松这家伙不愿意。你替我坐在这里,充当女儿节的来客。”
“是。”
“可以吗?”
“遵命。”秀吉起身,市松也慌忙站起来了。市松像是藐视唯唯诺诺坐在那里的虎之助,斜视着他的后背。鹭之间是一间用来谈论机密事情的密室,山口铣蔵和松江传介进去后恭敬地候在一旁。秀吉也立刻坐下问:“回来了?”铣蔵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到秀吉面前。信用桐油纸一层一层地包裹着,秀吉亲自剥开外面的油纸,打开信封。在打开之前,秀吉将信举到额头上说:“啊!很久没有拜读御笔亲书的信了!”不用说这就是织田右府信长的亲笔信。
看完后,秀吉说:“我收下了。”说着就把信长的信放入自己怀里,然后又对使者慰劳说:“你们辛苦了。现在可以下去休息了。对了,甲州和信州的我方军队,都取得赫赫战功了吗?”
“是的,我方军队几乎可以说是呈破竹之势啊!我们回来的时候,听说信忠卿的队伍已经开进诹访口了。”
“不愧是右府大人亲自出马,果然有威慑力啊!怎么会不获胜呢?右府大人是不是看上去越来越精神了?”
“是的。这次进入甲州,正值春天,等于去峡山赏花了。听近侍们说,回去的时候打算走东海道,去游览一下富士山。看来此次出征从容不迫。”
“是吗?哎呀,辛苦了,赶紧休息去吧!”两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才露出疲倦的样子并退了下去。但是,秀吉仍然在那里没动,他凝望着隔扇上画的白鹭入了神。只有眼睛处用黄色颜料上了色,仿佛这只白鹭也在盯着他。
“还是得官兵卫啊,看来只有派遣官兵卫了。”秀吉喃喃自语地说,然后叫来了侍童。
石田佐吉过来了,他明显也长大了,越来越英姿焕发。“您叫我了吗?”
“嗯,黑田官兵卫应该守在偏殿呢,你去把他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起叫来吧。”
“把他们带到哪儿?”“我待在这里,带到这里就可以。”秀吉从怀里掏出书信又看了一遍。
这并不是单纯的书信,而是秀吉请求来的誓约书。他现在不出房门就可以调动六万兵力。他准备突破眼前的国境进入备中国,因为不进入备中国自然就不可能粉碎毛利。然而在这里他却感觉遇到了很大的障碍。因此,秀吉特意派使者到信长身边,求来了这份誓约书。他想不通过战争就消除这个障碍。也就是说高松城,它位于备中国境线上,是敌方防御线上环环相扣的七座城池的中心堡垒。为了不流血而拿下它,秀吉也费了一番苦心。
“啊,到这边来。”秀吉看到黑田官兵卫的身影,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因为房间有点小,秀吉挪出一块地方给他坐。接着蜂须贺彦右卫门也轻轻地走进来,和官兵卫并排坐下。“主公的誓约书刚到,总是交给你们难办的任务,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你们去高松城走一趟。”
“我可以拜读一下吗?”“看吧。”官兵卫以面见信长的礼节看了誓约书。这是信长写给高松城守将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文书,大致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改变心意,向我军投降的话,战后我可以将备中、备后两国的大量领地赏给你,我对天发誓,绝不违背誓言。
“我拜读过了。”“带上这个立刻出发吧。彦右卫门,你作为副使,和官兵卫一起去高松城。虽然官兵卫应该不会有疏漏,你见到清水宗治后,也要尽力劝他投降。如果把这封文书给他看,他也不可能不动心。”
秀吉说话的时候非常乐观。两人很难揣度秀吉的心意,他真的相信一封文书就可以策反清水宗治呢,还是别有用意呢?“去吧,马上去!”秀吉再次催促道。
本来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就没有提出异议,两人马上起身答应道:“遵命!”
秀吉又补充说道:“总之,去好好观察一下城中的士气与配备,随从最好不要带太多,就让市松、虎之助两人跟着去吧。尽可能打扮得和善一些。”
“是!”两人答应一声,接着离开了。秀吉也离开了那个密室,又回到了庆祝女儿节的那个内室。他在隔扇外面惊讶地想,难道一个人也没有了吗?因为原来欢蹦乱跳的女孩们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到了,静悄悄的,就像没人一样。市松从秀吉背后伸手打开了他面前的隔扇。定睛一看,秀家也在,秀家的妹妹和其他女童、侍女们也确实都在。但是,气氛跟刚才大不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女儿节偶人架子前的来客。
虎之助奉秀吉之命陪她们玩,一副主命难违的表情,他将两手放在膝盖上,严肃地端坐在那里,睨视着那些侍女和女孩们,仿佛在孤军之中独自守护一方城门。眼前的高座漆盘上堆放着点心,可是他碰都未碰。酒杯中装的酒也没有喝干。似乎刚开始的时候被多番嘲笑,他脸上被涂了白粉,背上被贴了纸条。虎之助心想:“净做些无聊的事。”他根本不理对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似乎只是为了听从主公的命令。他动了动眼珠,看到了秀吉的身影,仿佛得救了一般叹了口气。“辛苦辛苦!”秀吉笑着解除了他的任务,然后命令他马上做准备,和市松一起随同使者前往高松城。“非常感谢!”他就像从笼中被放飞的鸟儿,还没出笼就开始扇动翅膀。
秀吉又谆谆教导说:“出使敌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们做出让人耻笑的行为,那么我也会被人耻笑。话虽如此,如果像刚才那样拘谨,那么敌方会认为你很胆小。沿途要仔细观察木栅门的要害、兵粮的运输情况、地上的车轮痕迹,进入城中更要小心留意敌方将士的眼神、防御情况乃至一草一木的动静。我派你们去是想让你们多学习一下,明白吗?要用心完成任务啊。”
武人宗治
出了城,骑马向北数十里地,放眼望去,到处都充满着战争的气氛。从冈山城到敌方的高松城不到一日的行程,骑马的话可以更早到达。黑田、蜂须贺两位使者,加上随行的市松和虎之助,再加上其他人共计十人,穿过己方警卫森严的前线阵地。自从夕阳挂在吉备山脉山头时起,在山背后或者丛林暗处经常有人盘问他们:“站住!去哪里?”一路上碰到的全是敌人。这里既没有冈山城下的那种春色,也没有那些欢快的人们,田间地头甚至连农民的影子都看不到。
可以看到快马从敌军前线向城下的栅门疾驰而去,似乎去城内请求指示。不久,在前来迎接的部将的带领下,使者们穿过栅门来到城内。高松城建在平地上,通往正门的大路两侧都是稻田或野地。一片沼泽地之中有一丛小树林,往里走是一条堤坝和一道石墙,从那里拾级而上,渐渐就看到了正殿围墙上的枪眼。来到正殿一看,这里真不愧是国境七城的主城,城内非常宽广,虽然已经容纳两千多守城的士兵,但依旧给人空旷的感觉。其实,现在城中不止那两千多名士兵,还收容了三千多人,总计五千多人。因为清水宗治已经下定决心固守城池,他把领土管辖下的农民和老幼妇孺全部收拢在城中。很明显,他早就决定依靠这一座城来抵挡数万东军的强势进攻,决一死战。
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这两位使者被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前文讲过,官兵卫有一条腿行动不便,室内不用拐杖,瘸得更厉害。茶水和点心都端上来了,“请您稍事休息,主人马上来见两位。”两位使者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退下去的侍童,他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进出房间的礼节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一个侍童都能如此从容,可见城中一般人的心态,也能充分了解到宗治的修养。
不大一会儿,有个人走进来坐下说:“我是长左卫门宗治,听说二位是羽柴大人遣来的使者,欢迎你们。”他五十岁左右,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摆架子,身着粗布衣服,身边没有戒备森严的家臣,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侍童站在他身后。如果没有佩刀跟侍童,跟附近的村长没什么两样,丝毫看不出他有雄心与傲气。
“哎呀哎呀……”没想到敌将如此和蔼,官兵卫也彬彬有礼地寒暄道:“初次见面,我们两人是羽柴家的家臣,我叫黑田官兵卫。”“我叫蜂须贺彦右卫门。”
听着对方的寒暄,宗治总是亲切和蔼地点点头。两位使者暗想:看样子也许能说服这个人。
官兵卫谦让道:“蜂须贺大人,您把主公的意思传达给宗治大人吧。”他知道自己作为正使理应先开口,但是看到对方温和淳朴的姿态,于是当场判断由蜂须贺彦右卫门诚恳地陈述利害关系会更见成效,因为他比自己年长,又非常老练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