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徒,天主教徒!”“那只鸟叫什么名字?”“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要是点心的话,给我们吃吧!”“给我们吧,天主教徒!”
三名天主教徒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用只言片语的日语劝诫道:“这个,给右大臣大人。太可惜了!给你们的点心,和妈妈一起来教堂的时候再给。现在,没有!”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围上来,有的跟在身后,有的绕到身前,结果有个孩子就像青蛙入水一样扑通一声掉进了本能寺拐角处的空壕中。因为没水,倒不必担心溺水,但是壕底的泥有点像沼泽。
刚刚掉进去的孩子就像泥鳅一样挣扎起来,岸上的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他已经有生命危险了。两边都是石壁,就连大人掉进去也不容易爬上来。这道沟渠中挖出来的土将广阔的本能寺的地基平均堆高了好几尺。这道壕沟具有重大的意义,自然是越深越好。在水位上涨的雨夜,经常有庶民喝醉了酒掉进去,其中甚至有人溺水而死。
“不得了啦!”“听说你家的淘气鬼掉到本能寺的壕沟里了!”
似乎马上就有人去通知家人了。尿小路的左邻右舍人声鼎沸起来,孩子的父母光着脚就跑出来了。邻居夫妇和后街的老人也出来了,年轻姑娘也跑出来了,狗也跟过去了,确实是非同小可。但是,当这些人来到壕沟岸边时,那孩子已经得救了。他像一根莲藕一样被拉了上来,嗷嗷大哭。另外,两名天主教徒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污。似乎另一名天主教徒刹那间就跳到了壕沟中,他后来终于也爬了上来,几乎已经看不出手和脸了。
孩子们看到他的样子后高兴地手舞足蹈,欢呼着说:“哇!天主教徒变成鲶鱼了!他的红胡子上也都沾满泥了。”
获救孩子的父母绝不会是信徒,却也双手合十,流着感激的泪水跪拜到鲶鱼们脚下,口称“上帝”。另外,人山人海之中也有很多称赞天主教徒功德的声音,他们以自己淳朴的情感,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太好了,这孩子有天主保佑呢!”天主教徒们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却没有表现出后悔或者可惜的表情,那些贡品已经没用了,他们只能按原路返回了。在他们的蓝眼睛中,信长和一个镇上的孩子作为他们传教的对象来说没什么两样。他们也很清楚,这件事将会成为这一带人的谈资,以后这种感激之情将会扩散得更广泛。
后来,壕沟岸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宗湛,看到了吧。”“嗯,真是太佩服了。”“真可怕啊,那个宗教!”
“是很可怕,真是值得我们反思啊!”两人对视一下,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其中一个人三十岁上下,另一个人已经上了年纪。要说他们看上去是父子也能说得过去。他们和坂口的商贾巨富的风格也有些不同,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人品中有不拘小节的气度和很深的涵养。话虽如此,要说这两人是普通的商人,倒也有几分相似。
一旦信长住进去,寺庙就不再是单纯的寺庙。自从二十九日夜晚以来,本能寺的大门外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声喧闹令人吃惊。似乎如今能够拜谒此人已经是天下大事了。而且,如果能够听信长说句话,或者看到他的笑容,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回去,就像获得了比他们进贡的奇珍异宝和美酒佳肴贵重数百倍乃至数千倍的东西。不知道是所谓的威望,还是作为人中龙凤自然拥有的德望,不管怎么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实是,从本能寺的正门到屋顶瓦都飘荡着熠熠生辉的人气的彩霞。从那里映射到夜雾中的天光,在尿小路的后街上也能看到。
这两天的访客都是京城中有名的缙绅。以菊亭晴季为首,德大寺、飞鸟井、鹰司的诸位公卿也来了,还有九条、一条、二条的各家官员也来拜访。今天中午,近卫前久夫妻双双前来拜见,他们待了很久才回去,其间圣护院的住持、各个山庙的僧人、城下的富豪、各种职业的名人都以或公或私的身份出入,络绎不绝。
“叔叔,我们在这边等一下吧。好像又有人进去了。”“估计是春长轩大人吧,看那些侍从应该是。”两人停下了脚步。刚才在壕沟岸边的角落里,他们两个商人混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等到那些尿小路的孩子以及天主教徒离去之后,又慢悠悠地沿着壕沟岸边朝大门方向走来。如今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轩正率领侍从伫立在大门前等候,似乎在给从里面出来的贵人的轿子让路。不一会儿,在轿子、车辇的行列后面,走出来几个英勇的武士,手里牵着两三匹鹿毛或者苇毛的马。他们一看到长门守,就用一只手抓着马的嘴笼头,行个礼过去了。
这批乱哄哄的人走了以后,长门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两位商人目送着他的背影,从远处慢慢走过去。大门处的防卫自然极为森严。卫士全都用盔甲武装起来,他们看着出入人群的目光和刀枪一同闪着寒光,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一旦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立即大声喝道:“站住!去哪里?”两位商人也遭遇了这样的对待。
上了年纪的人非常诚恳地低下头说:“我是博多的宗室。”年轻商人也学着他说:“我是博多的宗湛。”光是这两句话,守门的士兵们似乎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然而里面卫士小屋前领头的武士已经满面带笑地请他们通行了。
夜谈
正面的佛堂是所有建筑物的中心,而人们的中心则在信长的宝座那里。穿过正殿旁边的桥廊,再沿着大走廊经过水墨画房间、金碧房间、什么什么房间之类的,要走过好几间房,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信长声音传来的地方,外面院子里有潺潺的泉流声,对面几间屋子里不时有女性爽朗的娇笑随风传出来。在访客们听来,这声音非常和谐,让他们不再感到拘泥,对这位严厉的主人也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是吗?这么说来,明天早上就要从住吉的海湾出发了啊。多亏有老练的五郎左辅佐他。你转告五郎左和信孝,我对一切都很放心。很快就会在中国地区见面吧,我近日就会西下。”武士一直跪在信长所在的房间外,将额头抵着榻榻米听信长说话,不敢抬起头来。他是刚从大阪过来的使者,来送信长的三儿子信孝与丹羽长秀的书信。
神户信孝、丹羽五郎左卫门、津田信澄等人率领的一支军队先于信长做好了各种军务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兵船从住吉前往阿波。使者前来汇报这一情况以及数日前离开大阪进入坂口的德川家康的情况。“那么,属下告辞了!”使者在远处向信长以及和信长对坐的织田家的嫡子信忠各施一礼,又稍微侧了下身子,向坐在下首的所司代村井长门守同样施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信长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暮色,环视一周,对侍童说:“天黑了,把西边窗户上的帘子卷起来吧。”又问信忠,“你住的地方也热吗?”信忠比父亲稍早一点儿进京,住在二条城旁边的妙觉寺。从父亲进京的那个傍晚到今天,他一直都守候在这里,有些疲惫的样子,本来今天打算告辞呢。可能信长是出于慰劳他的想法吧,挽留道:“今晚我们内部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喝杯茶吧。昨天和前天两天都是客人,一直到夜里。太没有空闲人就会没有精神。玩玩儿再走吧,我让你见见有趣的人。”于是他没有拒绝,留侍在一旁。然而,如果让他以儿子的身份说说心中的想法的话,信忠也许想这样说吧:“我今年二十六岁,还不像父亲那样了解茶。特别是在这种战国时期,非常厌恶偷闲度日、只顾悠悠风雅之事的茶人。虽然您一番好意给我引见,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感激。说心里话,我这颗武士之心只想着尽早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不要落在弟弟信孝后面。”
信长今天邀请长门守来并不是以所司代的身份,似乎是以一个熟人春长轩的身份。但是他似乎无法从君臣这种拘谨的关系中解脱出来,座谈也有些不自然。这种不自然是信长讨厌的事物之一。兵马倥偬的日常生活中政务繁忙、访客出入不断,睡眠不足,从所有这些官方规矩中稍微解脱出来,松一口气的时候,面对着光秀式的殷勤,感觉有些吃不消。于是便会突然想起秀吉来,甚至有些怀念地想,他没有这么无聊。
“长门。”
“在!”“你儿子呢?不来吗?”
“我带来了,但是因为他太不懂事,特意让他在外面候着。”“这么客气,真没劲!”信长嘀咕道。今晚让他带儿子来,是为了轻松地聊天,不是君臣接见。不过信长也没让他叫过来,他问道:“哎?博多的客人们在干吗?”
侍童房间里传来坊丸的声音。似乎兄长兰丸正在训斥他。兰丸兄弟三人都在侍童组中,似乎这也是经常造成兄弟吵架的原因。这也让人再次感觉到森三左卫门可成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最近也不知道是谁传开的,信长隐隐约约听到人们风传兰丸想要明智领下的坂本四郡,因为那是他父亲生前驻守的地方。信长现在也认为这很荒谬。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反省一下,为了消除世间的误解,也为了兰丸本人,都不应该一直让他以侍童的身份待在身边。
“您要到院子里走走吗?”因为信长伫立在走廊上,兰丸马上从侍童房间跑出来,将鞋摆在放鞋的石板上。他如此机灵,又很温厚,正适合陪侍在身边,不知不觉就用了十几年,都习惯了。
信长看着他说:“不,我不去院子里,放下吧,放下。”又说,“今天真热啊!”“真是艳阳高照啊!”“马厩里的马还有精神吗?”
“马也有些没精神。”“是吧,我虽然不是蜀国的刘备,也要有髀肉之叹了。”他专注地望着西方空中的太白星,也许是在遐想中国地区的天空吧。兰丸一言不发,一直安静地仰望着信长的侧脸。信忠也来到信长身后站定,但是兰丸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一直在仰望信长,仿佛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如果他有通灵能力的话,他一定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当时那种不可思议的心理以及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后来算一下时间的话,那时正是明智光秀的军队离开筱村八幡、来到老坡山脚下的时候。
大厨房那边吐出来的炊烟笼罩了寺内。一切蒸煮以及洗澡水都用的是柴火。夜幕降临之前的一刻,不仅是这里,整个京城内外都冒着炊烟,从东山一带眺望的话会觉得非常壮观。
信长正在浴室里冲水洗澡。这里是小屋样式的蒸汽浴室,流汗以后出去冲水。冲水的地方大约有十坪,非常宽敞,藤蔓爬在高高的竹编窗户的格子上,绽放了一朵白花。侍童们等候在浴室隔壁的房间里。信长在那里换好衣服,又梳理了头发,非常舒爽地沿着桥廊回来了。结果有个小厮像狗一样跳出来,跪拜在黑暗的院子里。他的脸比黑夜还要黑,只有牙显得很白,信长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问道:“谁?”
侍童在身后笑着回答说:“是黑鬼小厮。”信长也苦笑了。大约半年前,新来日本的天主教徒一行人从南方带来了黑人奴隶,献给安土。把人作为贡品还真是稀奇。当时信长对左右的人说,如果自己是黑人国的国王,无论多么贫困,也不会将自己领土上的人作为礼品送给外国。不过年轻的黑人看上去很给人好感,就让他和小厮待在一起,外出的时候,戴上西洋帽子,穿着金银丝缎的和服外褂,有时会让这个黑人跟在马后面。
兰丸过来禀告说:“博多的宗室大人和宗湛大人两位正候在茶室里,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已经来了吗?”
“他们天黑之前就来了,亲自动手打扫茶室和院子,用抹布擦走廊地板,一切都不借助他人之手。宗室大人打水插花,宗湛大人亲自到厨房指挥准备饭菜,在旁人看来,如此费心也非同一般。”
“你怎么没告诉我?”“他们两位吩咐说,虽然场所是在您的下榻之处,却是他们招待您。既然他们充当主人角色,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不要通报。因此我故意没禀告您。”“什么啊,看来又下了一番功夫啊。告诉信忠了吗?还有长门!”“我马上就去请!”兰丸走了以后,信长走进一个房间,紧接着又走向一间茶室。没有专门建造的茶室,场所就在书院,摆上屏风,围成一个小房间。客人有信长、信忠和村井春长轩父子,烛光冷冷,小房内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他们不一会儿就喝完了茶,转移到大客厅里,不再有主客之分,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天,好像忘记了夜已深了。在这里不用顾及茶道的步骤和清寂,客人与主人毫无隔阂,非常放松,因此话题自然也涉及各个方面。信长饭量又很大,本来在茶室里就吃饱了,移步大客厅以后,摆在他面前的木盘子和高座漆盘变空了。他特别喜欢喝葡萄酒,那感觉就像融化了的胭脂一样,他时不时从点心盒子里抓起西洋点心塞到嘴里,又不停地讲话。“什么时候让宗室做向导,让宗湛陪同,去南蛮逛一逛。估计宗室已经去过几次了吧?”“不,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未曾去过。”“没去过啊?”“虽然老想着去,却去不了。”
“宗湛又年轻,看上去也很健康,你去过吗?”“我也还没去过。”“两个人都还不了解南蛮吗?”
“是的,虽然我家船上的水手以及店里的伙计们不断来往于日本和南蛮之间,但是我们还没有去过。”
“要是那样的话,就没有经商的好处了。我这样的人就是想去也没空离开日本,也是无可奈何,你们又有船,那边又有分店,也总是有班轮往来,为什么不去?”
“所谓天下之事,各自的繁忙程度虽然不同,却也总是琐事缠身,最终一两年都很难离开。将来右府大人平定了宇内之时,宗湛和我一定会给您做向导,和您一起逛一圈。”
“一定要去,这是我的一个夙愿。可是宗室,你能活到那一天吗?”信长一边让侍童给他斟葡萄酒,一边取笑这位老人,宗室也不肯服输,说道:“话说回来,在我有生之年,您要早日一统大业啊。您要是太迟了,也许我等不了那么久。”
信长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用不了多久了。”虽然遭到宗室反击,但是这种不留情面的话有时反倒让信长非常愉快。另外,在谈话过程中,宗室这个人会满不在乎地直言和讽谏,说一些就连信长的宿将都不敢说的话,他带来的宗湛虽然年轻,说话却也十分辛辣。陪坐一旁的信忠和村井春长轩父子不时感到提心吊胆,甚至偷看虎威是否大怒,心想:“那样的话说出来也行吗?”同时也不由得去留心观察,想知道这两位博多的商人到底凭什么如此受信长宠信。信长绝不会单凭他们是茶人就如此信赖他们。
南蛮
当然信长对他们肯定是很熟悉的,但是对于那些偶尔在安土碰到过或者听人讲过,又或者只是在茶室里一起喝过茶的人来说,自然很难理解个中情由,不明白这两位商人到底以什么理由比诸侯还深得信长的宠爱与信赖。“今晚让你见见有趣的人。”即便是提前听过这样的话,信忠有时候也会露出一副索然无趣的表情。只有当信长与他们开始畅谈南蛮的事的时候,信忠才来了兴致。每件事都很新鲜,激发了他的梦想与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