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那边非常嘈杂。大约十匹马发狂了一般踢着地板和壁板。其中有两匹终于撞开门闩冲到外面去了。它们狂奔着冲进明智军队中,其余的马看到火光越发大声嘶鸣起来。矢代胜介、伴太郎左卫门兄弟、村田吉五等守卫马厩的武士离开了那里,来到信长所在的寝殿的石阶下,尽了最后一点力,全都战死在那里。
二十四名马夫想跑的话也不是跑不掉,然而他们全都跟随首领战死了。其中有虎若、小虎若、弥六、彦一、岩、藤九、小驹若等小厮。虽说他们平日都是些无名之辈,今日浴血奉公,无言之中证明了他们并不输给那些位高爵显的人。住在京城旅馆里的汤浅甚助和小仓松寿是两位品格高尚、值得赞扬的侍童。他们一听说这场变故,就直接奔向本能寺中。估计是拼着性命混进了明智军杂乱的队伍中吧,他们一来到被浓烟包围的信长寝殿附近就高叫道:“甚助到此!”“松寿到了!”一边叫着,一边与眼前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明智方的进士作左卫门刺倒了汤浅甚助。他提着被鲜血染红的长枪,向前迈出四五步,在浓烟中看到了同伴箕浦大内藏的身影。
“是大内藏吗?”“是!”
“你找到了?”“还没呢。”他们互相询问信长的所在地。不,应该说是在竞争。他们马上分开,各自又潜入烟火之中。火似乎已经蹿上了屋顶,殿堂中发出了嘎吱一声。一碰到甲胄,就会觉得皮革和金属都烫手了。放眼望去,顷刻间已不见人影。所看到的要么是死尸,要么是明智方的同伴。由于大梁也着火了,大多数人都在慌慌张张地向外跑。事实上,还在殿堂内四处奔走的人时而被烟熏到,时而被火燎到。大厅的门和隔扇都已经被踩破,烧成一片一片的金线织花的锦缎和零碎的木板片带着火不断被吹进来,就像熊熊燃烧的原野一样一片通明。相反,里面的小房间和等候间附近却灰蒙蒙的,由于浓烟,几乎无法分辨中间的走廊和尽头的走廊。森兰丸如今背对着一扇紧闭的杉木板门,凝然屹立,守卫在那里。他手握沾满鲜血的长枪,左右张望着,一感觉到脚步声,马上把枪对准那边。“还没发出声音啊……”他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听着室内的动静。刚刚跑进里面的白色身影正是右府信长。直到看到寺内四周都着火了,近旁的人大都战死了,他还在坚持战斗。面对着敌方的小兵,自己也像一名小兵一样奋战。“被无名之辈取了首级真是太遗憾了。”他并不顾虑这些。难免一死,他并不贪生,只是惋惜身负的事业。二条妙觉寺离得很近,所司代的官邸就在旁边,还有一些武士住宿在市内。他想万一有事,只要可以跟外面取得联络,也不是不能杀出一条血路。不,谋反之人是那个秃子。像明智这样的人,既然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做好了滴水不漏的准备。终归要认命了吗?这两种想法正在他脑子里斗争。他悲悯地看着那些共同战死的侍从的尸骸,眼看着这些人死去却无法让他们复生,信长终于觉得时机到了,他停止作战,让兰丸守在外面,自己退到了一个房间里。
“你要是听到里面传来我的声音,就说明我已经自尽,你马上将隔扇堆在我身上点火。在那之前不要让敌人闯进来。”信长对兰丸如是交代。
杉木板门很结实。四面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绘画还安然无恙。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些轻烟,到火焰烧过来为止似乎还有一点时间。要从容赴死,不需要慌张。他感觉似乎有人对自己这样说。一进房间,比起四周的热气,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口渴。他像支撑不住了一样,一下子坐到了房间中央,但是转念一想又移到了高出一截、长度约为四块榻榻米的壁龛那里。因为若在平日,下面一般都是臣子坐的地方。他想象自己已经喝下一杯水,努力让气沉入丹田。为此,他端正了坐姿,想要保持平日里在此君临臣下的姿态。
粗重的呼吸需要一点时间平息,但是他内心非常平静,自己都怀疑是否会这样死去,甚至想发出呵呵笑声。他想自己也是失误了,想想光秀的秃头,如今也没有任何愤怒了。他也是人,如果恼上来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吧。即便如此,自己的疏忽真是一生最大的失策,令人可笑。而光秀的愤怒也不过是一种愚蠢的暴动,令人怜悯。他想问一问:“天哪,光秀,你还会有几天就会步我的后尘呢?”他左手握住短刀的刀鞘,右手将它拔了出来。他又对自己说,“火还没有烧到这间屋子。”
信长闭上了眼睛。于是,从刚懂事的少年时代到今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就像骑上千里马看了一遍一样浮现在脑海里。这看上去需要很长的时间,实际上不过是呼吸的一瞬间。将死的刹那,人的生理会发挥异常的功能,似乎要通过类似平时的追忆来向自己走过的整个人生诀别。
“此生无悔!”信长大声说道。他睁开眼睛,四周墙上的金漆与绘画映出了红红的火光,天花板格子上的牡丹图也已经化为火焰。他这一声此生无悔也传到了外面,兰丸马上跑了进去。白绫的便服上已经沾满鲜血,信长趴倒在那里。兰丸将隐藏武士的小隔扇拉开,抱着信长的尸体放了进去,仿佛是收入了棺材之中,又轻轻地将隔扇拉上,从壁龛那里退了出去。他也手握短刀准备自尽,但是直到房间完全化为火焰为止,他一直瞪着炯炯的眼睛守护着信长的尸体。
远浦归帆
没有一个卑怯之人,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全都为信长殉命了,就连住在外面的人也赶来在主公面前尽忠了。一名寺僧逃到皂荚树的树冠里,好不容易逃过此劫,他茫然低吟道:“昨梦一烬灰,枕头鸟不啼。”男女都算上,从侍童到马夫全都加起来的话,信长应该有一百多名侍从,当本能寺的所有殿堂都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之时,却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疾呼。火就像水一样寂静,让人担心众多灵魂的怨恨。悲惨不言而喻。然而,又让人感觉是极美的生命之火。
不过,也有一些人没有挺身火中。当然,那些都是武门以外的人。常住本能寺的老僧和膳房的僧人们最先逃避了灾祸。明智军本就没有杀戮寺僧的意思,因此一看到僧人打扮的人,反倒积极帮他们逃脱。
可怜的是那些女人。一起火,信长就催促她们说:“快跑吧,快逃吧!女人没什么妨碍!”她们却觉得没有可以逃离这里的路。如果她们和寺僧一起穿过明智的军中,那些武士也不会理会这些女子,只是她们太害怕了,不敢靠近敌军,只是在大火中逃来逃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后来才知道,尽管如此,她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保住了性命。大火熄灭后,她们一个接一个从水池中爬了上来。她们将披风或者罩衣打湿了顶在头上,像莲叶一样泡在水池中,她们亲眼看着殿堂与信长被大火吞没,怀疑这并非在人间,在火星之中有些茫然。
后来,明智方的士兵把她们聚集到了一起,其中没有阿能局,几乎都是内室的侍女或小婢。因此,人们甚至怀疑阿能局是否陪伴在信长身边。当时人们议论纷纷,为她哀悼,但是她的名字已经是一个传说,后来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存在。
有个滑稽的丑角在这场变故中上蹿下跳,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的惊愕,令人啼笑皆非。这个人就是信长喜爱的黑人奴仆黑助。他虽然得到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弥助,但是完全没理由因为日本的武将之间的变乱而牺牲自己。而且他本人肯定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逃往哪里,只是横冲直撞着奔向附近的南蛮寺。恰好师父伽里昂和其他天主教徒都忘记了当天早上的钟声与祈祷,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观看本能寺的大火。西洋风格的栅栏外,骑马的武士与成群结队的贫民在门前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看上去就像剪影画。
另外还有一名特殊的幸存者,既不是妇女,也不是外国人,而是堂堂的男子汉,那就是昨夜住宿在本能寺的博多客人神谷宗湛。他应该比信长睡得还要晚,他收拾完茶会的坐席和道具,肯定是躺下后没多久就出事了。总之,应该也有箭和子弹飞到他的身边,因此他也应当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位胆大的海外贸易家、年轻的博多商人却非常镇定,他穿好衣服,系好衣带,叠好被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眼神中仿佛在说:“这是大浪,可不是普通的暴风。”过了没多久,他听说是明智军谋反,紧接着看到了火势,心想大事不好,赶紧从自己睡的房间跑到长长的桥廊中。途中碰到了武士,也曾与信长的侍童擦肩而过,还差点儿被箭伤到。他两次被东西绊倒,摔得很厉害,手掌滑到了血污中,黏糊糊的。定睛一看,身着铠甲的武士和一名侍童叠压在了一起。
一看到死者的样子,宗湛不由得羞愧起来。自己并非武门中人,没有责任战死在这里。作为商人,比起为了对自己有恩的信长守着道义殉死,应该另有更高价值的使命等待着自己。因此,逃离这里并非不义,也没什么好羞愧的。但是如果被人传说自己是仓皇出逃的话,至少会有损博多商人的名誉。他又突然想到,要是人家问起为什么平日里自己在茶道上费心思,那就丢了茶人的脸面。刚刚奔跑到昨晚与信长聊到深夜的饮茶的大厅时,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以其他堂堂正正的理由进了大厅。
附近的回廊上正在厮杀,火已经烧到了离这里两个房间远的地方。他却不顾这些状况站到了壁龛前。在信长的请求下,他将传家之宝——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不远千里从博多带过来供其欣赏。这幅画即使在弥漫的烟雾中也丝毫不失名画的意境。如果失去了它,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的一件财物这样的小事,而是失去了不可能重生的国宝。宗湛坚定了这样的意志,轻轻地从墙上取下挂轴卷起来,放入盒子里,夹在腋下。他看到一群寺僧发了疯一般争先恐后地逃出去,但是他相信哪里都没有什么危险。因此,他从容地拨开明智军的刀枪,走到大门外,果然如他所料,并未遭遇任何危难,没有人盘问他。
宗湛直接去了三条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四郎次郎的家人都来到门外眺望着本能寺那边升腾的黑烟,他先问道:“早上好,你家主人已经醒了吗?”
“哎呀,这不是宗湛先生吗?请进。”主人的弟弟和弟媳慌忙去里面禀报。住在这一带的人似乎还不知道详情。虽然近在咫尺,却以为是普通的火灾。虽然附近的小桥与河滩上站立着身穿铠甲的明智方的哨兵,他们却以为是本能寺里信长的警卫兵,似乎没有人怀疑。
“不不,今天早晨有点赶时间,就让我从院子里进吧。”宗湛从院子里进去了。这里的主人茶屋四郎次郎说起来是和他同一行业的海外贸易家,茶屋的总店在,是出租仓库的人之一。表面看来,他大多时间住在京都,像一个闲人一样住在加茂清流附近的闲雅的宿舍里,享受着余生,其实是为了在政治中心接触武门与公卿,这座府邸也可以说是一个分店。
宗湛来到院子里一看,四郎次郎正在廊子边上穿草鞋。他不经意间看到宗湛的身影,突然大声打起招呼来:“哎呀,你受惊了吧,宗湛大人!”
“可不是,吓了一跳,我碰巧住在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啊!”“真是不得了啊!天下会怎样呢?有点搞不清将来会如何了。”“您已经知道了啊?”“我刚得知,因为里村绍巴派使者来了。”说着他把绍巴的书信拿了出来。
“那么,您现在要去哪里?”“我去泉州。”“回您平常居住的住宅吗?”
“不是,有点事儿。”四郎次郎含糊了一下,似乎非常着急,已经准备起身了。宗湛将带来的装着远浦归帆之图的盒子放在那里,说道:“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能不能暂时把这个存在您府上,因为我也想马上赶往中国地区。”
“去中国地区啊?”四郎次郎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宗湛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是的,我要赶紧去中国地区,您要去泉州,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宗湛向四郎次郎的家人要了双草鞋,立即打点好了行装。
听说德川家康离开安土后路过京都大阪,眼下正逗留在泉州附近。茶屋四郎次郎平常就跟家康走得很近,认为他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也经常在各方面受到他的关照。
如今谁在中国地区呢?两人互相不问也不谈,但是暗暗将对下一位天下之主的期待寄托在了不同的人身上。他们一同出门,来到淀川附近后就各奔东西了。一个说:“那么,就此告别吧!”另一个说:“路上小心为好!当然了,我也是。”
檄文
这天早上,天刚要放亮,又变暗了。从本能寺升腾起来的烟雾遮蔽了整个城市上空,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充满了萧杀之气。两千骑兵集结在堀川的大堤上凝然不动,都在仰望满天的黑烟。以光秀为中心,驻扎在这里的荒木山城守、奥田宫内、诹访飞驒守、御牧三左等将领也时时刻刻担心着先锋部队的形势,屏息等待着传令的骑兵送来捷报。
已经有使者两次来到这里,先是传达说:“我方将士越过了土墙,全都拥入了殿堂内。”
紧接着又来报说:“所有殿堂都点上了火,右大臣家的侧臣大都战死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取下这位主上的首级。”之后还没有消息传来。
大本营中的将士心潮起伏,满面喜色地想:“十中有九都在我军掌握之中了,我们的事成了!”
但是光秀在营帐里却非常繁忙、极其紧张,他让佑笔来到身边,让他写下一封又一封书信,亲自签上花押,然后又与侧臣秘密商议事情,几乎是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尽管如此,在看到本能寺上空的烟雾之前,他也怕万一,和诸位将士一起伫立在大堤上,凝眸望着天空,直到看见远方升腾起的烟雾,又听到了第一声传令,他大呼一声:“好!”独自进入营帐之中,他不再顾及每时每刻的战况,而是将大部分心思用在了其他方面。
至此已经可以认为己方的胜利与信长的死亡是确定无疑的事了,不需再顾虑这些事。主将的头脑需要用在更大的局面上,间不容发,为了巩固这一胜利的果实,将这个大好机会与政治联系起来,要做好第二步准备。
他已经命使者从营帐中拿着书信快马送往远在相州小田原的北条家和四国地区的长曾我部元亲。不言而喻,书信是一篇檄文,内容是:“天伐信长,与我遥相呼应,共同起义吧!此时如若协助我,来日便可共享荣华。”
泉州鹭之森的本愿寺一门、伊贺上野的筒井顺庆、山阴的细川藤孝以及其子忠兴等亲族,还有近畿地区能想到的得力之人,全都有快马去给他们送去檄文。特别是如果对方拥有大军,光秀就会亲自提笔书写。对于如今正和秀吉对峙的毛利军,他直接写给了毛利辉元,在檄文的内容方面也费了更多心思。“叫原平内和杂贺弥八郎过来!”他甚至亲自指定携带檄文的使者,从众多家臣之中挑选了可以信赖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