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够有趣的!”一边看了看双脚,只见上面仿佛撒上了小鸟粪便一般尽是污垢。“啊,疼疼疼!好啦!”然后哗地自己冲了一下,又扑通一下泡到浴桶里,接着便上来了。在他身上到底是何处具有在战阵中的那副威严形象呢?此刻凝视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竟极为瘦弱。虽说连续五年征战实在十分艰苦,但拿他四十七岁的年龄来讲,他也太过没有脂肪。此时的他身上依旧留有尾张中村贫农之子发育不足的影子。那历经辛劳的筋骨宛若扎根礁石之上的痩松,又仿佛是经受风雪的低矮寒梅,虽然强劲却已经显得老气横秋。
然而,他却另外又有一种与寻常人的年龄和肉体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与他这副皮囊所截然相反的、无与伦比的精气神。此外,他的声音动作、眼神、喜怒又都没有一点老成样子,而是充满朝气,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幼稚。
“市松!”秀吉洗完澡坐到外面凳子上擦着未干的汗水,他把古参福岛市松叫到跟前,口授军令道:“立刻从天守阁上吹响第一次号角,将军粮赏赐全军。第二次吹响时,让脚夫、驮子先行出发。第三次吹响,令全军在城外集合。快去传令给宣传员!”
“是。”市松刚刚匆忙离开,他又立刻派随从:“将彦右卫门叫来。”蜂须贺彦右卫门未到,他就又派侍从去叫姬路城中掌管金钱与仓库的奉行。“彦右卫门参见!”
“来啦,先等一下!”“哎?什么事?”
“现在去叫掌管金钱的奉行了,之后再跟你说。”秀吉又擦擦汗。刚刚洗完澡,不管怎么擦身上都尽是汗水。不过,这与其说是因为洗澡倒不如说是因为体内血脉贲张,头脑高速运转的缘故。
虽说是浴室杂房,但实际上却十分宽广。彦右卫门在铺了地板处等待着。此时,掌管金钱与仓库的两位奉行同时来到。
秀吉依旧坐着,首先询问道:“如今城中金库还有多少金银?”
掌管金钱的奉行立刻回答道:“还有银子七百五十贯,金子八百余枚。”
秀吉回过头,“彦右卫门,”这次向他吩咐道,“你将所有金银分配给守城首领、掌管铁炮的头目以及掌管弓箭扎枪的头目,不要有所遗漏!”“明白!”“快去办吧!”
“是!”两人一起退出。秀吉又向掌管仓库的奉行询问现有粮食总量:“仓库中还有多少米?”“约有八万五千石。”
“好好。从现在开始直到过年向领取禄米的家族五倍发放。此处我并不打算围城坚守,因此没有必要囤积粮米。我希望最起码能够让弓箭、枪支队队员以及步兵男仆留下的妻儿们安安稳稳喝上煎茶。不要浪费我一番心意,你好好安排就是!”
“多谢城主!”“你退下后顺便叫小西弥九郎立刻来见我。”
粮库掌管者退下之后,秀吉换上衣衫,立刻便开始穿起甲胄来。弥九郎跑步前来。秀吉一边系铠甲的带子,一边向他询问阵中财务。弥九郎便是对阵高松城时的财务奉行。经他报告,阵中仅剩十贯银子,四百六十枚金子。“把这些分给使者与运输工,另外其他奖赏应该也还用得着。好了,去吧,我就只是想先问一下。”
秀吉出了浴室,之后立刻让小出播磨守领路,亲自去从长浜来且正在等待的使者处。
即便是在处理事情,他心中一隅也没有一刻不在担心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宁子的安危。
看到跪着的使者,他立刻急问道:“是否平安?有无事情发生?你来此之时,母亲怎样?”
这名使者也不例外,已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当时他正在吃一些像是病人用的食物,在房中休息。没有任何预告,秀吉便走了进来,直接急切询问起来,这令他十分慌张。
“是的,大人母亲与妻子都平安无事!”“是吗,不过长浜绝不可能平静无事吧?”“是的。卑职从长浜城中脱身出来之时是四日清早,当时已经有少数敌人开始袭击城池。”“是明智的手下吗?”
“不是。是浅井的旧臣阿闭淡路守的浪人士兵,大概是支持光秀的一派。不过,卑职在从安土紧急赶往濑田的途中听说明智手下将领妻木范贤正带军直指长浜。”
“你出发时是四日,之后的安危自是不知。城中留守众人是否都有所觉悟呢?”
“因为反正连围城固守的人数都不够,所以如果万一有事,便将大人的母亲与夫人藏到某处深山之中。之后的事情再作打算,大家都准备拼死一搏。”
使者终于平静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了秀吉。信是妻子宁子写的。她一面作为负责留守的主妇,应对浅井残党与明智军队的袭击,一面考虑如何安置老母,还要激励家中女人与武士。在这样如暴风雨一般的不安与混乱当中写成的书信,字体却依旧沉稳,看不出与平常有所不同。
然而,从信中语句中,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书信的悲痛之情。
首先,告知了老母无恙。又说中国地方的进退,此时极为重要,所以此时更要保重身体,故乡之事切勿有所牵挂。女流之辈平日里得以安稳度日,所以感激能够碰到这种时刻发挥内助之功,以老母为中心,连最微末的侍女也都在互相激励。结尾处又提到,即便碰到万一,作为秀吉的妻子也决不会做让世人耻笑之事,请万万不要担心这里,一定要度过这关键时刻,母亲大人也这样嘱咐。
信最后的笔迹看起来也是奋笔疾书的样子。
秀吉安心了。只是对使者道:“回去后,如果母亲跟宁子平安无事,你就把现在所看到的传达给她们。”
说完,立刻起身出去了。此时,正好城头第一次号角声响彻城中。
顺风
一时间,姬路城内外炊烟弥漫,遮天蔽日。随着第一声号角吹响,将士们都开始用饭。秀吉依旧坐在大厅中央,穿着甲胄捧着饭碗。养子秀胜、堀秀政、彦右卫门正胜、官兵卫孝高等也同他坐在一起。
秀吉向旁边人问自己吃的饭量:“这是第几碗了?”伺候用饭的士兵答道:“吃了四碗了。”秀吉苦笑一声:“再来一碗开水泡饭。”用饭期间他也不停地听取并处置当务之急,吩咐左右出发的安排。与他旺盛的食欲一样,他有着无尽的精力和考虑周到的大脑。
刚刚吩咐给掌管金库的奉行分配库存金钱的任务,奉行已经前来禀报“完成了”。
将库中存米全部分发给家臣家属之事也已经向大家公告。有人来报告:“分配完成了!”
这时,有人前来传达:“刚刚,龟井大人从鹿野城赶来了。”“龟井兹矩来了啊?领他来这里。”
秀吉依旧坐在那里迎接,一看到兹矩的身影,便询问:“呀,别来无恙?”又说:“因幡虽是边远之地,然而却一直在吉川军窥伺之中,之后也拜托你巩固守备。”
为牵制吉川势力,自1581年以来,龟井一军便驻扎在因幡的鹿野城。如今秀吉在此处见到他,不禁想起以前的口头约定。
“信长公曾私下允诺,等中国地方事成之后就将出云国赏赐给你。而今,因为突然间与毛利讲和,是无法将那里给你了。因此,就封给你其他领地吧。有想要的地方你开口就是!”
兹矩规规矩矩先行谢:“多谢大人没有遗忘!”接着说:“这次讨伐明智逆军,自然是所向披靡,日本国内六十余州定会归于大人麾下。假若我想要其中任何一块儿封地都会与各国有所冲突。因此,希望大人将琉球国赐给在下。”
秀吉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竟如此狂妄,但他还是立刻在自己手中金扇上题上“琉球守龟井”,又在旁边署名“秀吉”,将其赐给了兹矩。
诸将都十分羡慕,打趣道:“琉球守真是精明啊!这可是门下最早获得墨宝之人哪!”
这时,留守在姬路城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来到座位一旁报告:“估计差不多可以吹响第二次号角了。作为先发的驮子队与脚夫即刻出发。”秀吉等到即将上阵出发之时,向留守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如此吩咐道:“胜败也取决于天命。万一我被光秀打败,你们就将此城放火烧掉,什么都不要剩下。也请酌情嘱咐我的老母、夫人以及族人。总之,我早已打算追随本能寺中逝去的主公,所以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一瞬间,无论是留守的众人还是出征的众人都被打动。这时,在播磨守身后侍立的一名僧人慢慢上前来伏地下拜。此人是秀吉皈依的城下真言宗的一名僧人。秀吉凝视着他心想:“他定是要讲一些吉利之言吧。“只见他终于舒展开眉头,颇为担忧地忠告道:“刚刚经过诸军,听说大本营于明天九日清晨出发。然而,据推测,明日却是有去无回的大凶之日,因此,请无论如何后天再从此处出发。此事一直悬于贫僧心中,因此虽然大军正处于将要动身之时,还是望大人能够采纳贫僧之言。”
秀吉刷的一下从褥垫上站了起来。不知是否将真言僧的恳切谏言放到心里,只听得他突然间哄笑起来,将满座人的担忧之情都吹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话!如果真是如此,那明天对我等而言岂不更是大吉大利吗?何止是明天,每次出征都可能是有去无回,此乃兵家常事。这次上阵,我等也是抱着一死以报主公之恩的觉悟而去,本来就不期望能够生还。假若万幸我秀吉未死,取得了胜利,此等小城又怎能够成为我的居所。那时我定会占卜天下之地,筑大城建我居所。易经中有言‘卦不在卦面,而在于解法’。无论如何,明日便是绝无仅有的良辰吉日。走,到外面去吧!”
这样,秀吉来到外面。在城门外,在前门出口处的栏杆桥上等待后面跟上的随从们以及诸将。
第二次号角高高奏响。驮子队已经开始动身。等到日头西坠,秀吉又令吹响第三次号角,然后来到城外,将自己的折凳移到了海路路口的印南野。
第三次号角是军队集合的信号。秀吉在印南野设立折凳时,海路的旷野以及路旁的松树都已经沉入夜色。秀吉吩咐蜂须贺彦右卫门,临时选出了十多名录事,在两旁点上明晃晃的灯笼,令他们把军中众人姓名都写到报到簿上。从初更开始,直到半夜,先锋、中军、后阵各路人马仿佛涌动的波涛填满了整片地。其间从后面接连不断有披着甲胄、拿着武器的军士匆匆忙忙前来报到。
秀吉倚在折凳上自始至终在高悬灯下注视着此情此景。
有录在册的姓名已经达到一万以上。此时已经是九日凌晨两点。秀吉向在旁边的彦右卫门正胜、森勘八、黑田官兵卫等人问道:“准备好出发了吗?”
大家都回答:“随时待命!”秀吉于是命令吹响号角,站起身,将折凳折起。螺手吹响海螺。
作为信号的号角声又长又缓,高高低低地响彻整个阵营,作为先锋的大将,中村孙兵次的枪队以一架鼓六人的阵势开始前进。
第二支部队是堀尾茂助吉晴。接下来是中军。羽柴秀胜先于养父秀吉二三百米出发,后军则是秀吉的弟弟秀长为将跟着行进。总共一万军士分成五节从姬路城外的印南野出发。
这时,天也终于亮了起来,海路的松树一棵棵鲜明可见,东方,在播磨滩的水平线与黎明横亘天边的云层之间,红红的旭日仿佛是祝贺军队出发一般升了起来。
“是顺风啊。看!旗帜、马标都随着西风飘动吹往京都方向。虽然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但想来连老天也嘉奖我们出师有名,定会佑我们前途顺利!首先,我们先来呐喊一番,将我们这次出发昭告天下!”
伴着号角声,人马驻足,首先从中军开始,发出了大声的呐喊。与此相和,全军将士呼声如涛,一片武士之声。其中,迎着朝阳,有的队伍摇晃着马标,有的队伍一起举起扎枪。甚至连马匹嘶鸣的气势都已经势吞北面明智光秀的势力。
一路上,从摄津到尼崎,可谓与此前的急行军一样,落队者即被抛下,人马都不休息,也不管队伍是否齐整,只是一味地急忙往前赶。
到达尼崎时已经是十一日早上。见到拥进的无数军队,刚刚开门的百姓瞠目结舌。
秀吉把马停在路边,寻找休息的场所。“有禅寺吗?”“那边有一处小庙堂。”一名随从手指着回答。秀吉于是令他带路,从海路走上一条岔路,将马拴在了附近的松林里。因为大吃一惊,迎出寺来的和尚以及旁边之人不断絮絮叨叨地说此处没有任何配备,不过是一简陋小寺。所以秀吉不断重复说:“什么地方都行,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进去啦!”
他已经来到外廊,到一处中意的房间坐下了。堀秀政也接着坐下。诸将、随从等塞不下,从前院到后院站满了所有的空地。看起来不像是人们在这小小的禅寺里,倒像是禅寺在人山人海的军中。
“秀胜,来这儿坐。”喝了碗白开水,秀吉立刻将坐在隔壁屋里的养子秀胜叫了过来。秀胜此时十五岁,是信长第四个儿子,乳名於次丸。成为秀吉的养子也已经五六年了。
秀吉出征中国时,秀胜在长浜城中处理政事。今年三月左右,受信长之命,到养父秀吉麾下,受了着甲胄的仪式,攻打儿岛立下首次战功。
“秀胜。”
“是。”
“每次看到你的模样,我便思念故去的主公。你长得跟信长公十分相像。”
秀吉端详着他的脸庞。秀胜低头想今日此时在此诸将环绕之中,养父不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秀吉转过视线,同时瞅瞅在旁边的堀久太郎秀政和秀胜之后,说道:“在得知主公丧生之后,从高松直到此地,正如你们所见,我筑前守一直谨守斋戒。但如今尼崎之地与明智之军已经是呼之可闻的距离。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就可能会与敌人碰头交战。”
秀胜瞪起圆圆的眼睛来,眼中激荡的情感仿佛沸腾的滚水即将溢出。从信长死后,秀吉将父亲的情感更多地向他倾注,对他格外疼惜与慈爱。
“我如今已经四十七岁,马上就要进入老武士的阵营中去了。这次战争才是我毕生的大战,先主的复仇之战。我早已有所觉悟,紧要关头定会亲自执矛拿刀前去拼杀。然而,岁月无情,这种年纪仅吃斋戒的食物,总是感到没有力气。因此,我从今日起停止斋戒。不过,你们还都年轻,可要接着斋戒。”
秀胜明确答道:“是!”久太郎秀政也颔首赞同。
“另一件事,”秀吉又接着点拨秀胜道,“敌方的日向守光秀既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你的主公的仇人,因此,可以说是你双重的敌人。不用说,假若不讨伐光秀,天地之间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要比任何人都身先士卒,阵亡也一定要赶在我前面。养父我在看到你的勇敢之后自会随你一起!”
秀胜双手伏地,跪下身去。诸将也都被这严肃的气氛所打动。虽然在姬路城便已经见过秀吉在此次胜败之中唯求一死的样子,但此刻在距敌近处的尼崎他更是将坚定的觉悟再次深深铭刻于心。
“水开了。”
听到寺僧的话,他来到禅庙后院沐浴净身,又吃了事先吩咐准备的食物。他的膳食中有鱼肉鸡肉。结束了几日以来的斋戒,他的胃口得到了满足。用完饭,他来到一间房便倒头大睡。一时间,军马也安静无声,只有蝉鸣声包裹着整个寺院。吃饱睡足,这便是秀吉的战前准备。
光头
如今天下激变,回想一下其实今天距离信长之死也不过仅仅十天而已。
自本能寺之变以来,近畿如今依旧人心动荡。大家只是风闻柴田、泷川相距甚远,德川退居自己领地,细川、筒井向北尚且不知,丹羽在大阪地方收拾掉了织田信澄,大家所闻所知也不过如此。
“从今早开始,筑前守的先锋、中间的军队都已经陆续来到尼崎,大物浦、长洲附近已尽是兵马。”
这个传言与事实一致,从十一日早晨开始便如风吹一般以摄津为中心传播开来。